二月初二, “龙抬头”。
相传,这是龙神开始活动的好日子。
可对澹汀镇的百姓而言,这一天却晦气极了,就像这一天的天气。
阴云压得极低,好似浸了水的冬被,乌泱泱地往家家户户的屋顶上盖。日头丁点儿瞧不见,还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街面上更是冷清,连玩泥巴的孩童都被家中大人拘在屋里。所有人或惴惴不安,或神色莫名,望着各自村口的方向,似乎在等着什么。
与此同时,镇署正厅中。
里正海巨富两手抱着竹筒,筒子中只装五根签,摇动时稀稀拉拉的“咔啦”声,怕是连庙祝听了都觉可怜。
可更可怜的,是那五个要抽签的人。
澹汀镇下五村长,或壮年,或年高,在互相对视片刻后,竟个个拿出抢头炷香的劲头,饿虎扑食般扑向竹筒。
“?!”
海巨富都被这阵仗吓一跳,忙将竹筒平举出二里地,一张圆盘大脸则远远躲开。
待抢签完毕,场面一时沉寂。
他偷偷睁开一道眼缝,瞧见竹筒清空,这才吁出老长一口气。
而那五人则各自攥紧手中长签,背过身去。
躲躲藏藏地,不肯被人看见自己的“命运”。
海巨富秉着“财富不可浪费”的原则,借揣手的动作将竹筒收入袖袋中,心想着正好留待十年后再用,口中却是问:“你们谁————抽中红签了?”
那抽中的尚未出声,没抽中的四人已齐齐退开三大步,好似朝官手持笏板一般,郑重地竖起手中白签,接力般回道:
“不是我。”
“不是我!”
“也不是我!”
“更不是我了!!!”
那……那就是那谁了。
四位村长加里正,五双眼睛直直望向“幸运儿”————海瓶村的涂洋村长,老涂。
老涂心里苦,仿佛一口咽下十斤黄连熬成的苦稠汤。
一屁股跌坐在地,他拍着大腿直哭嚎:“我们村儿哪还有正当嫁的姑娘啊!”
自“祭海礼”始,澹汀镇便兴起早嫁之风。
旁的闺女,十五及笄当可嫁;而澹汀镇的女儿,十五多为娃儿他娘。
然若到了十五尤未嫁,那不是丑得天怒人怨砸手里,就是时也命也被选中……要送入海里。
海瓶村不过七十三户人家,而未出嫁的女儿,连一个巴掌数都凑不齐。
从来事不关己,孜孜汲汲。
抽到白签的四位村长,开始如数家珍地帮老涂回忆。
“哪没有了?”白蚌村的老白村长第一个开口:“风驿翁家不是有个见天疯跑的小孙女,号 ‘风隙草’还是 ‘草隙风’来着?”
要不说人怕出名猪怕壮。
女儿家但凡长出些不同寻常的本事,就尽惹人惦记。
老涂闻言,耷拉的眼皮都撑开了,破口大骂:“舞舞十岁都不到,你个老匹夫!”
“欸你怎么说话的?!”
老白登时急了眼,然而在老涂的瞪视下,本就亏心出言,如何声高?
“那什么…我还比你小两岁呢……”
最后实在没脸,他只得转过头去,小声嘀咕一句:“反正嫁的又不是人。”
嫁的又不是人。
这是在场一众心照不宣的事实,却最好烂在肚里,万不该诉之于口。
于是老白不止被老涂瞪,还被另外三个村长狠狠剜了一眼。里正海巨富更是绷着一张胖脸,一肘子给老白杵到墙角里,并眼神示意他————面壁去!
老白可算闭了嘴,但另外三个村长却依旧“热心肠”。
礁尾村的三水村长捋着山羊胡出主意:“那打铁的老铁家,他家大姑娘不是老大难么。正好……”
“好个虾米!”老涂当即啐了一口,嚷嚷道:“铁家姑娘半个月前就许人了,嫁不得!”
三水却道:“只是许人又没嫁人,还来得及。”
“来不及,来不及,”老涂连忙摆手,追加一句:“早嫁了,昨儿个刚过门!”
在场一众:“……”
这下要还不明白老涂是有意为之,那他们脖子上长的该是瓜。
青浦村牛村长是个大嗓门,每个字吐出来都跟打铁一般铿锵。他是真恨铁不成钢:“我说老涂啊老涂,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这要命的档口————这要命的档口!”
老涂自知暴露却仍旧嘴硬:“那天要下雨,姑娘家要嫁人,我怎么好拦?”
“哟呵,你不好拦?”
明湾村的濑村长素日里同老涂不对付,两眼一眯就开始阴阳怪气:“是真不好拦还是索性拦都不拦? ”
“眼瞅着‘祭海礼’要到了,若到时候没有新娘上舟轿,天上还只是下连日雨吗?”
三水接口道:“那是下刀子,下雹子————四海倒灌,水淹我们所有村!”
“好了,”海巨富就在这时出了声儿:“我还不信了,海瓶村几百口人,愣找不出个未出嫁的。”
濑村长见机忙凑了过去,出谋划策道:“前几日,涂村长的二女儿不是回家省亲吗?我记得她身边就带着个小闺女……”
老涂人老耳朵灵,一听这话就要爬起来拼命:“我跟你死过,你个赖皮狗!”
“诶诶诶,快松手!”
“怎么还打人呢老涂?!”
牛大嗓和三水联袂出手,一个锁肩,一个抱腰,好悬才将“两老儿斗殴”遏制在摇篮中。
老涂不服,嗷嗷叫唤:“你们听听那赖皮狗说的可是人话?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带回的娃儿哪还算海瓶村人?何况囡囡也才十一岁!”
牛大嗓和三水没应声,海巨富却是开了口,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道:“涂村长,你这不成哪不成,可这红签是你抽中的啊。”
“我,我……”
再多的不甘愿,在事实面前似乎无可转圜。
老涂顿时失了浑身气力,蔫头耷脑起来,待落眼在自己老树皮一般的臭手时,恨不得直接砍了去。
牛大嗓人粗心却细,见不得老涂可怜,灵光一闪间忽地想起一人,叫道:“诶诶!我记得海瓶村还有个姑娘,那姑娘绝对嫁不出去!”
说完他就觉这话不吉利,连忙敲木桌三下:“我是说,她这回一定嫁得出去。”
众人尚不及反应,老涂却像后脑挨了一记闷棍,两眼愕然瞪大。于是惊恐的瞳孔里,倒映出牛大嗓一张一合的厚嘴唇————
“苏潋歌!”
*
“嗷呜————!!!”
一声虎啸撕裂长空,惊飞林中百鸟。
振翅声乱如骤雨,顷刻便散入天际。
林影间,只见一吊睛白额虎张着血盆大口,跃身而起,利爪雪亮,直扑一人。
那人背身而立,四肢修长,一头青丝仅以木簪高束。
眼见大虫破风而来,她竟甩手丢开短匕,侧身一让,而后沉肩坠肘,把臂一甩,正撞上大虫胸前。
就听“咵嚓”一声,骨裂声响。
人臂横在那儿纹丝未动,黑白相间的皮毛却震出波澜。
谁能想到,螳臂当车臂没事,却把“车子”一膀子扛飞了!
那大虫来势汹汹,去势更急。
撞到树上“砰”一声巨响,吓得树叶都扑簌簌往下落。落到大虫身上,仿佛在说“安息”“安息”。
可大虫如何肯安息?
它支起四肢,摇摇晃晃,喉间呼噜出不甘的低吼。
然下一瞬————
脚步声起,踩过树叶与春泥,也将不甘的低吼踩成畏惧的呜咽。
大虫的四肢登时乱了套,倒退几步还能前脚踩后脚,最后重重侧摔在地。
那人一声叹息,不似可怜,因为她旋即攥紧拳头,正砸在大虫额头。一拳,一拳,又一拳。直将大虫的额骨砸到塌陷。
于是一双虎瞳死不瞑目地瞪着,瞪着同它如出一撤的吊梢眼。
那双眼神采飞扬,仿佛摘尽世间所有得意。
较常人浅淡的瞳色,泛着桂花蜜般的色泽。
“开春第一笔————成了!”
*
“不成啊!不成啊!”
老涂叫苦不迭:“旁的先不说,谁有本事压她上舟轿啊?”
“哎呀,又不成,又不成,”牛大嗓终于耐心告罄,一脸怫然不悦。他搡了老涂一记,怒道:“如果连苏潋歌也不成,那就拿你外孙女囡囡充数吧!”
老涂实在为难,可到底亲疏有别,为了自家外孙女,只能死道友不死贫道了。只是心中到底有愧,于是连脊梁骨都不自觉弯了下去。
上一刻还如斗鸡般精神矍铄的老人,忽然就成霜打的茄子,缓缓委顿在地。
老涂吞声饮泣,自惩一般掴了自己好几记,末了扶着大腿,只余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唉……都是命啊……”
随着这一声长叹,堆了一早儿的雨顿时倾盆而下,“哗啦”一声冲刷过青苔绿瓦,再顺着飞檐滴水灌入天井池塘,不消片刻便满满当当。
它翻涌着,翻涌着,再盛不下————终于掀起巨浪!
*
天边残阳似血,映得大海都红成一片。
于是远远的,那顶舟轿也隐没进血色里,浪头一舔,便被囫囵吞净。
海岸边,以老涂为首的海瓶村人,齐刷刷跪了一地。
而大海里,一抹被五花大绑的红色身影,倏然睁开眼睛!
主要演员表
澹汀镇.里正———海巨富
海瓶村.村长———涂洋
白蚌村.村长———老白
礁尾村.村长———三水
青浦村.村长———牛大嗓
明湾村.村长———老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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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