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法属圭亚那。
整个午后,阿摩利斯·德·卡佩都坐在窗边,对着大西洋的潮湿暖风,日光正盛,海面波光粼粼,晃得人只想拉上窗帘。
此刻他一动不动,任由日光晒透淡色瞳孔,将钢笔的影子逐渐拉长。
思绪密集像触须,和那个东方囚犯飞扬的发尾交缠,挽在一起。
阿摩利斯并不想找什么问题的答案,只是任由长久乏味的心脏反复品味着那一刻奇异的跳动。
那是一颗被金色长箭钉住的鲜红心脏,没有死去,反而更有力地搏动。
这该是最为普通的一天,监狱照常伫立在圭亚那群岛上,作为法国罪犯的流放地,彻底隔绝于文明社会之外。
可上帝的圣光在整个南美洲大陆上灼目,即使身处撒旦岛,也无处可逃……
—
中午放饭前,广场上的黄铜大钟被狱警敲响。
囚犯像蚂蚁一样汇集到临海的开阔半圆广场前,重重叠叠,像一条条接受暴晒的鬼影。
海鸥被人类侵占了领地,拍着翅膀往礁石退去,不愿意离开的,一圈圈在低空盘旋着。
当召集的铃声响起,意味着这座海岛监狱将要处决囚犯。
处决的罪名只有一个,逃狱,且在第三次逃狱才会被处决,在圭亚那,杀人反而是次一等的罪责,鲜少被追究。
这次要被枪决的囚犯是个亚裔女人。
“她!她才是主谋,是她带着我们一起逃跑!庄淳月,你出来!”
面对将要到来的死亡,女人爆发出的力量让人不能小觑,她拼命要挣脱狱警的手,连红白条纹的囚服都扯裂了。
她竭力指向人群,大声地说着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话,破碎的布料在她手臂上随风飘荡如旗帜。
神父正站在处刑台上,即使被枪决者不是基督徒,他仍旧尽职地为将死者祈祷,确保她升上天国。
可惜他听不懂阿红的华语。
神父看向被女囚指认,被狱警拉出队列的女士。
就算圭亚那满地囚徒,神父却更想称她为“女士”。
和待枪决的华人女囚不同,这一看就是位出身良好的小姐。
她像刚生下的小羊羔,肌肤细嫩而雪白,没有被南美洲的烈阳侵蚀,她有着月光晕染过的面庞,眼瞳是不安的湖水,藏匿着诗篇,乌发轻柔似海藻摇曳。
就是以西方审美来看,她也足够漂亮,漂亮得让人为她的命运叹息。
神父愣了一下,生出怜悯来。
可怜她不知道犯了什么罪过,被抛到这个“绿色地狱”里来,大概不用几天,劳作、疾病、来自其他囚犯的欺凌就会击倒她,她娇嫩的身躯会被收拾出去,在土里腐烂,成为虫蚁的食物。
愿上帝保佑她上天堂吧。
神父这么想着,招呼道:“孩子,你上来,告诉我,她在说什么?”
阿红看到庄淳月也被揪了出来,眼中射出拖人陪葬的扭曲快意。
海岛咸风吹拂,庄淳月踏上太阳晒得发烫的石阶,脚掌伤口更加刺痛,茭白一样的脚趾沾着红泥,紧紧缩向脚掌。
同时她也看清阿红的眼神——那不想让自己逃脱的眼神。
这一次逃狱庄淳月确实参与其中。
她前天才刚从圭亚那首都卡宴运到这里,运送囚犯的运输船在港口等待补给,庄淳月想趁夜色逃出去,躲到运输船上,只要不被人发现,届时就有可能重新回到巴黎。
就是死,庄淳月也要赌一把,她没办法在这里多待哪怕一分一秒。
自从上了运输船,“黄鬼”的称呼不时在其他苦役犯口中出现,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的男性苦役犯会疯狂朝她拍打着铁笼。
各色人种挤挨得没有缝隙,皮肤上泛着石油一样黑黄的油腻,嘴里不干不净骂着“婊子”,高声呼喊她“过去”,就算站在三米远,浓重的气味也熏得她恶心。
更糟糕的是,最前面的一个叫嚣的男人忽然被身后人抓住脑袋狠狠一磕,男人软倒了下去,就被剥了裤子——
庄淳月控制不住惊叫了一声,扭过头不敢看那个恶心惊悚的画面。
在魂不附体时,她又发现这里洗澡根本没有隔间,而且是半露天的,乍然看到一整个囚室**的身体交织,庄淳月面色惨白,差点软倒在地上。
幸而男女之间有一个沉重的铁门隔开,但铁门是镂空的,男囚犯疯狂拍打铁门的声音还是成了她的噩梦,她也不得不时时防备着有人会突然朝她出手。
每天提心吊胆,很快就让庄淳月身心俱疲。
她要跑,无论如何都要跑!离开这个动物一样毫无尊严的世界!
这个念头深深扎在庄淳月脑子里。
和她有同样想法的不止一个人,其中就有一个擅长开锁的拉丁女人加入,她用一根细鱼穿过门缝将把锁打开,几个人偷偷逃了出去。
可是出逃时,同行的阿红惊动了狱警,追捕即刻展开,庄淳月赤足踩在锐利砂石上,听到枪声的一刻立刻扑倒躲藏,才逃过一劫。
接连几声枪响,灯塔下几个急奔的影子扑倒在地上,没再站起来。
逃得快的人已到海滩,却全被射杀了,庄淳月死死伏在地面,每一声枪响,她薄薄的身子都贴得离地面更近,恨不得和大地融为一体,五指死死地抠进泥里,压制住哆嗦的身躯。
等不到露水时分,囚服后背已经彻底被汗打湿了。
也不知道趴了多久,在日出前最黑暗的时候,她才挣扎起瘫软的四肢,偷偷摸回囚室里。
一路庄淳月都害怕会遇到人,但是幸好,没有知道她会往回跑。
无声闪进铁栅栏,睡回吊床上,庄淳月睁着眼睛直视黑暗,无法入睡。
耳边是白人和黑人交织的呼吸声和打鼾声,劳作之后的汗味和西方人原本就大的体味在囚室混合出令人难以忍耐的窒息气味。
她一直没有合眼。
惊魂的一夜过去,庄淳月起身跟着队伍走出囚牢,到海岛另一面脱泥砖,她努力表现得和所有人一样,埋头劳作。
钟声响起时,她是不想去广场的,可实在找不到逃走的机会,也没有能躲藏的地方。
随着人流蹚过泥泞,踩上广场的石阶,庄淳月尽管努力把自己藏住,阿红还是在人群里看到她。
“她才是主谋!”
那根手指死死地锁定了她。
阿红怕死,她不能接受一起逃跑的人安然无恙躲在人群里,自己却要接受死刑。
现在,庄淳月也被她推到了悬崖边。
令神父欣慰的是,庄淳月的法语格外流利。
她操着纯熟的法语,镇定说谎:“阿红说她后悔了,不敢再逃跑,并愿意做十倍的苦役,求您饶恕她。”
神父听罢,遗憾地看向阿红:“你已经触犯了法律,恕我不能为你提供除祈祷以外的任何帮助。”
“你说什么,你们在说什么?”阿红急切追问。
庄淳月看向她,以一种平静到残酷的眼神说道:“不是我害你被捕,你不应该揭发我。”
幸好阿红不会说法语,这座岛上除了庄淳月,也没人能再听懂她的中文。
美洲大陆那边的库南和卡宴倒是有很多华人劳工在做苦力,偏偏撒旦岛没有。
阿红说的是什么,只能由庄淳月来解释,没有人能拆穿她的谎言。
她祈求没有……
庄淳月脑子里如有万丈海浪拍打礁石,紧张出汗的手心微微松开了些,警告自己不要露馅。
“你……”阿红咬紧后槽牙。
这时,身后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庄淳月全部心神都在应对眼前盘问,并未理会骚动的来源。
阿红不再指望庄淳月把自己的话转达,她冲到区长面前,用尽所有能想到的手势比画,企图让人明白她的话:“是她!她也是逃犯!”
区长一个枪托打在阿红面门,阻止这个癫狂的囚犯靠近自己。
神父看着激动的女囚格外为难,只能又问庄淳月:“她又在说什么?”
庄淳月更加冷静,答道:“她说,你们冤枉了她,她只是出去上厕所才会碰到狱警,说出去之前同我说过,让我这个时候给她做证。”
在她的翻译下,阿红前言不搭后语,显然有猫腻。
“巴尔洛。”神父转身看向刚刚被纠缠的C区区长。
撒旦岛的监牢分成四个区,C区是唯一的女子牢房,区长名叫巴尔洛。
在典狱长治下,这里的工作人员严谨刻板得像一台机器,巴尔洛将手中的册子翻开,上面记载了女囚出逃的记录。
“阿红,1922年偷渡至本国瓦尔省境内的□□,犯杀人抢劫罪在瓦尔省法院被判三十年苦役,1923年在圣约翰营地试图逃跑,送到撒旦岛服刑,1924年3月7日,也就是昨日第二次出逃,按照本国法律,执行死刑。”
他一板一眼地陈述,尽管将阿红的名字念得有些怪腔怪调,但意思很明白,这个女人已经不是第一次逃走,她是惯犯。
神父又问庄淳月:“你知道她出去上厕所的事吗?”
庄淳月摇头:“我昨晚一直在睡觉,不知道她出去过。”
阿红看她和神父交流顺畅,害怕她说自己的坏话,更加激动,“你在说什么!不要乱说话!”
神父叹了口气,用悲悯的眼神看着阿红发疯:“可怜的孩子,我想我帮不了你。”
已经等得不耐烦的行刑狱警不经意一抬头,在阳光照不到石砌台阶上,一身墓碑似的黑出现,高大的身形被屋檐阴影隐没了面庞。
狱警神情一凛,立刻挥挥手,又上来一个狱警将阿红按跪在地上,套了麻袋。
阿红视线被遮挡,仍固执地朝庄淳月的方向挥舞手臂,像是要拖着她一起死。
此时港口传来运输船起航的尖长汽笛声,启程朝距撒旦岛三十里外的南美洲大陆去,在卡宴待上几天之后,它就会返程巴黎。
没有船,想逃离这座海岛难如登天。
庄淳月听着启程的汽笛声,切换回中文:“昨晚要不是你,我现在已经能回巴黎去了。”
她的嗓音中并无悲伤和气馁。
阿红挥舞的手臂顿住。
“哈哈哈哈哈……”她的笑声逐渐放大,“对啊,很快你也会死的,死得一定会比我惨!”
急什么呢,庄淳月注定逃不出这个地狱了,她待在这里就不可能安然无恙,死于黄热、疟疾、梅毒、艾滋……都是早晚的事。
阿红心满意足:“马上我就解脱了,你就好好领受一下这里的风情吧。”
神父不明白阿红为什么发笑,“你们说了什么?”
庄淳月:“我在向她道别,她说死后信仰的神明会带她回到故乡,见到家人,所以她不怕了。”
“真的?”
“当然,毕竟,信仰就是一切,神父。”她看向神父,眼中如寂夜的海面,点点星芒是指引水手归航的灯塔。
神父默了一会儿,点头:“对,信仰就是一切。”
他无心追究眼前的女士是否撒谎,若她做了错事,圭亚那会惩罚她。
“今天,你将与主同在乐园。”神父为阿红祷告完,后退一步。
狱警的左轮手枪上膛,对准阿红的太阳穴。
处刑用的断头台已经闲置了很久,没有桐油保养,木头在潮热的气候里**发黑,刀刃已经生出红锈。
三年前新典狱长掌管撒旦岛,他不喜欢这种路易十六时期传下来的传统刑具,将撒旦岛的死刑改为了枪决,狱警也不必多收拾一个头颅。
在神父的简单的仪式之后,枪响,弹壳弹出——
狱警的手离开阿红肩膀,她像剪了筋的玩具,刚刚还有力舞动的四肢垂扫在地上,红白色液体似花苞无声盛开。
枪决时,没人拉开庄淳月。
她站得很近,一边的耳朵几乎要被震聋,红白的血点溅在脸上,比阳光温热,比海风腥甜。
阿红跪立的身体扑落在地上,发出闷响。
庄淳月心跳停了一瞬,更加用力地搏动起来。
没事了,阿红死了,她还活着,不关她的事……
视线不敢落在阿红脸上,也没有一个焦点,庄淳月转身,脚下石地踩着更像棉花,她走得很慢,警告自己不要摔倒。
此刻的她,没有对人命猝逝的悲悯,只有为自己逃过一劫而松了口气。
这地狱早晚将人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她也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这再一次坚定了庄淳月的念头:就算是死,她也要回到文明社会去!
开文大吉!希望能陪大家在这个冬天暖呼呼地度过连载时光![让我康康]
预收《唯残一春》
国舅裴逐弋死在了战场上,消息传回京城时,一只苍白的手扶着门框,大着肚子走出了他的囚牢。
怀胎十月,应稚微藏好了刚生下的孩子,以未嫁女的身份入了侯府,汲汲营营要把自己嫁给明家幼子。
“表哥。”京城鹊桥上,她绣帕柔招,楚楚动人。
明鸿见心上人来,眼神明亮:“三娘子。”
跟他一同转过身的,还有他身边那个高大的男子,俊美却如同噩梦的脸,应稚微差点要夺路逃走。
那个囚困她的恶鬼从地狱回来了。
—
裴逐弋记忆全失,只当她是借住在明府的表小姐,无依无靠的弱质女子。
藏下心旌摇曳,他客气与她问候了一声:“应三娘子安好。”
应稚微杀心骤起。
后来,裴逐弋才记起来,他会去争逐天下,只是因为应三娘子曾说过一句,她想当皇后。
他的作风还是没变,把未嫁女子的闺房当自家进出,将应稚微困在床尾,皇后金印强行塞到她手里:
“砸核桃可以,别扔我的脸。”
飞鸟会再次落在曾淹死过它的那片湖;
萤虫也将永世奔逃在遥远而漆黑的长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