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好气地甩开这位假面皇后的手,此刻的我好可怜,不仅感染了疫病,还被迫成为这位假皇后刷名声和好感的棋子,她美名其曰要来照顾我,不如说她其实是来监视我,我堂堂大梁王朝最尊贵的公主,有医术出众的太医、成群结队的太监和宫女排着队等候我的差遣,什么时候需要一位假面皇后的关心和照顾,我没好气地冲她道:“皇后娘娘,我这里不需要您纡尊降贵,您还是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吧。”申可贞听了这话却没有生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只吩咐身旁的宫女把我的汤药端过来,我闻到那一碗难闻得要死、黑漆漆的汤药,准备趁申可贞转身的时候偷偷倒在旁边的珊瑚盆栽里,却没想到申可贞竟然要盯着我全部喝下,我在和申可贞的对视中逐渐败下阵来,我想,她是皇后,我让着她点也没什么。谁让官大一级压死人呢,申可贞看着我把面前的汤药一饮而尽,没说什么,缓步走开了,好像她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申可贞对我的照顾细致入微,每天她都要看着我亲自把太医开的苦得让人把胆汁都吐出来的药汤给喝掉,虽然我是个早产的孩子,但是我从小到大最讨厌喝药,父皇和皇祖母对此都毫无办法,可是很奇怪,我在申可贞的目光里却看到一种不容人拒绝的坚定,明明她也只有19岁。却沧桑得好像年轻的躯体里住了一个古老的灵魂,我想,也许她摆起这种端方沉重的架子,是为了配得上我的父皇,好让她能够顺利争宠,父皇虽然不爱女色,却也有几位高位妃嫔,父皇偶尔去她们那里坐坐,下下棋赏赏花,皇后也有危机感,不是吗?
我在申可贞的照料下逐渐好转起来,申可贞却没有搬离朝阳殿的冲动,这位皇后是要赖在我这里不走了吗?天下哪有皇后不忙着争权夺利的正事,只顾着和皇帝的公主待在一起,她如此处心积虑地接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一时之间我因为生病竟然变得有些糊涂,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她靠近我无非是为了我手中的权柄,我是整个皇宫里最珍贵的长公主,出生时身带祥瑞。执掌六宫多年,父皇对我非常信任,申可贞要想把皇后的位子坐得牢牢地,自然得百般讨好我,哄的我将六宫之事和三宫七十二院的暗线全都给了她,到那时我岂不是如瓮中之鳖,仰仗她的鼻息生存,我不能坐以待毙。
终于,我找到了一个好机会,那是元和四十四年的梅雨季,今年的夏天却不似往年般干旱,漫长的雨季像是拧不干的湿抹布,又臭又长,还带着一股霉味。我偷偷支开身边所有的宫女,悄无声息地走进倾盆大雨中,雨滴如注浇洒在我的身上,我在这酣畅淋漓的雨声中阴测测地想,等我大病一场,就借口申可贞照顾不利,然后顺利成章地把她从我身边赶走,父皇肯定会答应我的请求,皇祖母也不会对此多说什么。我正为了我拙劣的计谋而沾沾自喜,却不想这实实在在是一个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馊主意。申可贞日日夜夜监视我习字、读书、服药,甚至她为了增强我的体质和抵抗力,还要求我每日在庭院中扎马步一个时辰,来来往往的宫女都看着她们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公主受刑,却没有一个人来解救我,我只能自己救自己了。不管了,只要能把这个女人从我身边赶走,我做什么都可以。
变故却在陡然间发生了,淋雨是不能在树下的,会被雷劈,做坏事也是不能在树下的,也会被雷劈,不知道是不是我心底想要办坏事的念头太显著,我站在庭院里的梨树旁尽情接受大雨沐浴的时候,天空一道惊雷突然劈向我身旁这株树,下一秒这棵梨树将要砸向我的时候,一个人从背后猛然推开了我,而那个人自己却被身旁的那株大梨树精准地压在了身下,我惊讶地转过身来,竟然是申可贞,我看到她因为被树砸到而痛苦扭曲的脸,凌乱的树枝划伤了她的脸庞,一道血痕顺着额头直接延伸到面中,那道可怖的血痕下,血珠混着雨水不断喷涌而出,像是在提醒我刚才的行为有多么愚蠢,申可贞竟然冒着生命危险救我,我一时间呆愣在原地。那一刻也许我在想,皇后毁容,和皇后失贞,哪个被废的可能性更大?
一瞬间朝阳殿的宫人不绝如缕,申可贞失血过多,她的身下涌出了无数的鲜血,血染红了庭院,又随即被雨水冲走了,被大雨冲刷干净得不仅是满院的鲜血,还有申可贞的孩子,申可贞怀孕了,然后又流产了。
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申可贞知道自己怀孕了吗?我不敢去问,也许是她害怕担上让我受伤的罪名才为我挡下这一场劫难,可我终究还是心下有愧,我遣散了身边的宫女,静悄悄走到她的床边,我看见她因为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的脸,浸染了汗珠的碎发粘腻地贴在额头上,她沉睡中却在口中呢喃着什么,我凑近了去听,“娘,娘……”原来端方稳重的皇后在痛苦中也会喊娘,我看着申可贞整个人在无尽的苦痛中难挨挣扎,发丝凌乱的样子,被褥在她翻来覆去的翻滚中早已出现了层层褶皱,床榻也堆满了脏污的面巾和衣服,申可贞最爱整洁,醒来看到这一幕怕是会马上跳起来让宫人给她更衣洗漱,我紧盯着她滚落下豆大汗珠的脸,鬼使神差地悄悄伸出了手,握住了她冰冷瘦小的手。
就这一个晚上,她失去了一个孩子,那我就赔她一个晚上,我心里也知道这交易对她来说一点也不公平,但我是公主,没有人能拒绝我的好意。
申可贞醒过来的时候我却在她的床榻边睡着了,这一夜是我过的最难熬的一个晚上,没想到申可贞是这么难照顾的一个人,我遣散了所有宫人,亲自给她擦汗倒水,她却不知道为什么陷入了深沉的梦魇中,夜里一直小声地哭,口里直絮絮叨叨地不停喊娘,我为了哄她,只能学着父皇小时候哄我那样,小声地给她唱不知名的江南小调,她是江南人,应该能听懂我唱的吧:“月儿船,树弯弯,映照离人归不归……路漫长,千里遥,若以相思寄华年……”我觉得我为了申可贞简直付出太多,第一次这么尽心尽力地照顾一个人,但我随即又想到习字时手边总有一杯温热的桑葚决明子茶,有人细心地把我不喜欢的枸杞摘出去了,申可贞也许是满宫里第一个发现我讨厌枸杞的味道的人,还有扎马步的时候日头一偏移就马上支起的那把太阳伞,感染疫病时有一个人日夜守陪伴在我旁边,甚至每日不间断端来的那一碗碗难喝得漆黑发苦的汤药与申可贞执意看我喝完药的执拗的眼神,我想,我到底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申可贞醒过来之后,我悄悄溜出了她的宫殿,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害怕里面盛满了失去孩子之后的难过与伤悲。也许如果不是我跑出去淋雨,她就不会被树砸到,也许她的孩子就能活下来了,可她为什么要救我呢?我最讨厌人自作主张。再说如果不是她日日夜夜地精心在我身旁照顾我,我不会想尽办法想要赶她走,我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普天之下,应有尽有,她为什么要贴心地体会我那些不被别人知晓的小怪癖呢,那些假惺惺的温柔,恰到好处的体贴折磨得我难受,令我厌烦。
榴花开遍宫闱的时候,她的孩子却没有了。我终于鼓起勇气踏入她的宫室,却看到她悄然把一个绣了半面的十全娃娃肚兜悄然藏在了被褥间,我更加不敢看她了,原来她什么都知道。我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我心底的愧疚,我从来没有向一个人道过歉,要我怎么开口呢?这愧疚折磨得我整夜难眠,我想,失去总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就像我从小失去母亲,从此我的世界就此陷落一角,对于失去母亲的人来说,孩子总是重要的吧?申可贞也从小失去了母亲,那第一个孩子,对她来说总是有特殊意义的吧?虽然我没有孩子。
申可贞比我想象中要坚强很多,我在她身上没有看到漫天的悲伤和软弱,也许我不是那个能让她放松展露脆弱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痛和秘密,如果你执意要同一个人产生羁绊,那就要承受流泪的风险。
“公主近日因为什么烦闷?”我还犹豫着没有开口,申可贞到先问起我的不安,然后我听见她轻缓的声音响起在耳边,“公主喜欢风筝吗?”风筝,我不喜欢,风筝线永远掌握在别人手中,风筝随着风筝线翻飞起舞,却不能自己做主,去她想去的地方,我喜欢能自由做主的人、事、物,不喜欢任人摆布的物件。“风筝的起落飞舞不能自己做主,但我很喜欢追风筝,剪短风筝线之后随她起落,飞舞到哪里自然有她的命运,一切随缘。缘起缘落自有定数,就像孩子的来去,她来的时候我满心欢喜地迎接她,她走了我也并不会终日沉溺于悲痛中,也许这就是我们的缘分和宿命吧。”我听到她这话诧异得抬起头,我还没有向她道歉,她却反过来安慰我,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我想说点什么,可发现实际上所有的语言在生命流逝的苦痛中是苍白无力的。“公主从小失去了母亲,不是吗?”我冷不防地直视申可贞的眼睛,从来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这个话题,就连父皇和皇祖母也不会轻易触碰我的逆鳞,申可贞竟然这样直白而大剌剌地说出了折磨我18年的梦魇和心事,宫里从来没有人讲起过我母亲的故事,我既渴望知晓与了解她又怕她真的只是传言中一个爬床的卑贱宫女,而我只不过是侥幸地被生下来的宫女的女儿,所有的宠爱只是因为运气好,是父皇的第一个孩子,打破了父皇不育的传言。申可贞没有避讳这个话题,也没有理会我眼睛里的冷漠与防备,她自顾自地说道,“也许失去不代表没有拥有过,她陪伴你的日子,曾赐予了你最美好最深沉的祝福,所以我们才能被带来到这个世界上。”
返回宫殿的路上我在想申可贞的话,我是带着她的祝福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吗?第一次有人跟我说这种话,十八年来所有人在我面前都小心翼翼回避母亲的话题,我讨厌他们的回避,我只能从那回避中品味出若有似无的可怜与看不起我卑贱出身的悲悯与炫耀,我想,不管在我的娘亲身上发生了怎样的故事,总有一天,我都要亲自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