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上传来轻轻的敲击声,韦大力终于回过神,他不敢再多耽搁,只将那指甲收进怀中,沿着藤条又飞快爬了上去。
白面男两手攥着藤条焦急地往下望,此时一见他回来了,眼前忍不住一亮,忙问道:“怎么样?下面什么情况?”
韦大力没有回答,而是先探头,向他身后看了一眼。
骆丹阳还没醒,可即使在睡梦中,他也依旧臭着张脸,两手更是无意识地来回摸索着,似乎在找些什么。
白面男心惊胆战:“好了没?你快上来!要是待会儿他醒了,看见我用脚踩着他的剑,到时候我这两条腿也就算到头了!”
韦大力也不由打了个冷战,迅速将双剑往骆丹阳手里一塞,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他定了定神,将底下的情况大致一说,白面男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五通神,五口棺,用脚趾想也知道不可能是巧合!但就是不知那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处,是福还是祸?
“难道五通神不是在庙里诞生的,而是在这儿?”
韦大力略一沉吟,摇了摇头:“一时也说不清。依照常理来说,既然庙里有他们的神位,那么就算不是诞生地,至少也是极重要的地方,可你看看这里。”
他不由回想起刚才路过的那间满是玩具的葫芦洞,还有刚才的那洞里的木桶灯台,虽然血迹斑斑,却明显有经常使用的痕迹。
“刚才我在底下看到的那五口棺材,虽然用的都是本地最便宜的黄杨木,可不管是样式大小新旧都有细微的差别。”
最新的,也就是他最先查看的左边那口,明显有最近被掀开过的痕迹,其次是中间那口,虽然血渍已经干了许久,可比起其他的推动起来明显更加容易。左二和最右都是似乎很久没有人动过的样子,而最奇怪的,还要数靠右第一个。
那棺材不是最新也不是最旧,只有一张条凳那么短窄一点,用得料子也是只比指头厚一点的最差的里层。里面的抓痕比其他更密却也更浅,痕迹间的间隔只有不到半寸这么宽。在看到的瞬间,韦大力下意识想要伸手丈量,然而当拇指贴上那木刺的瞬间,他仿佛灵光一现,瞬间明白过来。
……那是个孩子的抓痕。
“之前我第一次进庙的时候,在水盆里遇到的就是个小孩。只不过当时我不太敢确定,因为他的身体非常奇怪,完全不像是一般小孩,而且动作非常快,几乎没有给我任何反应的时机。
“我的一个朋友曾告诉我,那些世俗故事里的神仙也好,妖怪也好,很多时候细究起来,可能都是同一个天落。有的天落会故意在一个地方行善同时又在另一个地方作恶,而原因只是有趣,所以如果遇到和天落有关的事情,最好不要太过相信所谓的传闻。”
白面男点了点头:“不错,所以一开始我在庙里看到那五个塑像的时候,也没有把它当一回事。不过现在看起来,塑像里的其他四个都已经出现了,剩下的那个‘书生’应该也是真的了。”
韦大力不由揉了揉眉心,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笼内的人分几波上山,时间不同,地点不同,在水中看到的身影也不同,可除此之外,庙内的其他的东西呢?当时还有什么?
回忆的一幕幕在他眼前飞快划过。
休假,出游,挥霍,贫困,进城,祝家,上山……那日推开庙门前,他忍不住又回过头。
坐在石阶下的人挽着袖子,扛着长枪,对着他懒洋洋地一挥手:“去吧去吧,既然你都说了是你的主场,那就让你去打头阵,阿耶在这等着你凯旋。”
韦大力当即哼了一声,毫不犹豫地对着他比了个鄙视的手势,随即转身一把推开庙门。
金碧辉煌,泥胎佛像,香火缭绕中,隐约能感到熟悉的圣洁之相。座上供奉的人他从未见过,然而出于经年累月的习惯,他只扫了一眼,下意识垂下眼。
在他面前,长供桌上放着香炉,炉旁从左到右依次分放着五只金碗。因为是进屋第一个关注到的东西,他当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碗里盛的是什么来着?
对了。是一只猪头,一块年糕,几条细面,两块蒸饼,还有一碗清茶。
白面男挠了挠头:“照这么说,这地方或许不光是诞生,甚至还有可能是那群邪神生活的地方?要真是这样,那除了刚才我们经过的那间玩具屋,岂不是还有其他的房间?”
“有这个可能。”
从他们进山洞到现在,韦大力能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恢复,原本一直纠缠着他的饥饿感也渐渐退去了,然而单凭这些还远远不够。他们进来的时间太长,为了维持生命,早已将体内的髓气彻底透支,哪怕是解开禁锢,想在一时半刻恢复也是不可能的。
也只有骆丹阳。他是唯一还有余力,并且还有兵器在手的人。
白面男一咬牙:“也罢。虽说只要濒死一次就能得救,可要是被那只臭猪的嘴碰了,我还不如真死了算了!之前我听二叔说,除非原身就有的,否则靠神通得来的毒,就算是主人自己也承受不住,所以一般情况下,带毒的人都会在身边偷偷备上一份解药,就是不知道那个蜘蛛女还有没有这个脑子,记不记得这个——不过他们两个要怎么办?就这么放在这儿,我怕待会它们回来发现。”
他向旁边的骆丹阳一努嘴,韦大力闻言没有回答,只是缓缓低头,往下看了一眼。
来时的通道被轰然撞碎,只剩下一片废墟,幸而整座山洞四通八达遍布窟窿,二人很快在岩壁的一角找到了一个半人高的长缝,飞快地挤了进去。
白面男止不住往后张望着,忍不住低声问:“你的那个老鼠到底能跑多远?该不会已经被抓住了吧?”
“不会的。”韦大力说着微一扬手,白面男下意识伸手接住,低头一看,却是一只蚕豆大小的木老鼠。那模样看上去和刚才那只大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右眼上少了一只眼珠。
“刚才我把竹天放出去的时候,在它脚上留下了竹地的一只眼,有了这个,不管那边发生了什么我们都能及时感应,接下来只要谨慎些,避开它们在的地方就没事了。”
白面男诧异地看着他,悠悠道:“看来你是真的很闲,连老鼠都给起名了。”
韦大力:……
白面男又问道:“那接下来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这地方太大了,简直像个迷宫一样,我现在就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又是钟乳石,又是长隧道,一洞连着一洞,连根当地标的老鼠骨头都不见踪影,放眼望去到处死黑一片,甚至看久了让人感觉连脑子都在发懵,这哪里是在找路,根本就是在找吐!
韦大力于是向四周望了一圈,而后突然抬手向前一指,斩钉截铁地道:“去这里。”
那是一条不起眼的三岔路,隐藏在一块大石板下,看上去只比兔子洞大一点,白面难起先还有些忧虑,然而随着二人继续往前,耳边渐渐传来了细微的流水声。
他立马想到了那猪怪和螳螂女,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韦大力轻轻推了他一把:“继续走。没事,他们现在在东边,那个猪的脚被卡在石缝里了,估计还要一炷香才能过来。”
白面男愣了一下,随即汗毛倒竖:“怎,怎么?你的意思是……合着咱们走了那么久,其实就在他们周围打转?你也太……”
太胆肥了!
韦大力不以为意:“也不算是周围吧。确切的说应该是在我们的上面。”
如果把整座地洞比作成倒立的高塔,那么那条地下河就像是连通各层楼梯,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大约是在河水的偏下,地下五层的地方,而猪怪他们则是更靠上一些,在三层左右。
韦大力暗自盘算着,忍不住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布,再次查看起来。
这就是当时在笼屉里,被他用来“要挟”骆丹阳的那张地图,透过折起的一角,隐约能看到上面画着的密密麻麻的分布图,而在白布的另一面,却是新画了一个洞窟的模样。
白面男忍不住跟着探头一看——没看懂,干脆直接问道:“怎么?有陷阱?有密道?还是你看出什么来了?”
韦大力低头思索了半晌,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觉得这地形看起来有些不合常理,不过或许是我多心了——往这边走。我们先绕着河找,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
白面男“哦”了一声,快走两步跟在他身后,贼贼地凑上去低声问:“唉,大力,你老实告诉我,这个地图上是不是被你用什么密文写了什么秘宝?”
“?”
“别装蒜了!要不然当时在笼子里的时候你干嘛?一脸神秘兮兮的,非要藏着掖着,死活不让骆修友看?唉唉,说来听听,小爷我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又不会抢你的!”
韦大力原本早忘了这茬,闻言更是哭笑不得:“我?你刚才不是都说了我是个穷光蛋,能有个什么宝贝!实话告诉你吧,以前我们是在附近村子里查探过,不过那些人口风很紧,没问出多少有用的东西。画这地图只是个人习惯,我只是害怕骆少侠不愿意带上我才故意卖了个关子,幸好这一路事多他没顾得上,你可别说漏嘴了。”
白面男忍不住哈哈大笑,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前面的人突然一顿,面前豁然又是一个洞穴!
那是一方极宽阔的长屋,同样是无门无窗的简陋石洞,然而比起刚才的玩具房和山下的茅草屋,这里很明显多了一点……粗糙的华丽。
无数的金银珠宝,翡翠手饰分列其间,像是铺了一层华贵的地毯一样,将满室映照地流光溢彩。在宝石毯上压着的,是一方粗糙的棺材板,两把糟木搭成的方凳搭在板上,墙上还挂着一块打磨地光可鉴人的石板。
而在屋子的一角,还有一堆形状各异的奇怪工具,它们看上去畸形而怪异,韦大力忍不住凑上前辨别了半晌,终于错愕地发现,那竟然是一整套的茶器!
不同于一般人家简单的杯壶壶炉,那里甚至有很多极“专业”的工具:鼎瓯榨槽,磨碾臼籯,每一样看上去都和应有的模样大相径庭,可当辨认出后再看又会感觉,每一样东西的形制都是精准地严谨。
那是一种微妙的毛骨悚然,像是有一双无形的眼,在透过窗户,窥探模仿一样。
白面男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而当他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旁的“衣柜”,却见里面密密麻麻堆满了各种翎羽毛皮,更有无数的蛆虫蠕动着虫缝隙间喷涌而出。
白面男脑子轰的一声,一蹦三尺高,他几乎下意识要惊叫出声,幸好在开口的一瞬间反应过来,连忙咬住舌头才勉强压了下来。
他胆战心惊地看着韦大力抽出一根“凳子”挑开虫堆,忍不住干呕一声,可下一秒,就见那堆脏泥中有一点寒光一闪,随即却是当的一声,掉出个银牌来。
双鱼形的腰牌只比拇指略长一点,里头是青铜外包薄薄一层白银,做工算不上精致,上头画着白云梅花,中间用大字刻着“富贵于我如浮云”,翻过背后却是一行小字:东城状士冯含所有,如有捡拾恳请归还。
“冯……含?”韦大力的神情变得有些迟疑,“我好像知道这个人。”
之前在他们到处打探的消息中,有一个老村民无意中说露了嘴,提到在大火前的三个月,香山庙里的僧人曾被卷入过一场谋杀案。
据说起因是守卫在巡逻时偶然在河边发现了一具浮尸。当时正值盛夏,尸体不知在水中泡了多久,已经**涨大,完全认不出本来的面貌。后经仵作查验,这才得知原来死者是被人用钝器从身后伏击,正中后脑当场毙命,在死后又被抛尸河中,而在现场除了根作为凶器的木锥外,仅有的就是一串祈福的佛珠。
县令当场拍板,连夜提审庙内寺主。多半天后,一个三十来岁的监寺和尚来了,直言大和尚抱恙不能前来,而凶杀一事更是断断不可能!
再问原因,原来是数月前起,寺内便主张要修建一座舍利塔供百姓祈福祝祷,而为表诚心,室内上上下下连住持都要参与,其中不仅要搬砖砌墙,还要每日三次诵经加持,座位固定,任何人不许缺席,这事凡是来进香的香客们人人皆知,根本不可能有谁跑出去作案。
县令闻言先是冷笑一声,便问:“你说要修塔,怎的不见募捐?”
和尚修塔不要钱,难不成是为了做慈善?简直天方夜谭!
他说罢也不再多审,径直一挥手令人将那和尚压入大牢,又点了一队衙役去四周邻里走个过场。而就在所有人都认为此事已**不离十时,却是错愕地发现,收上来的口供里确实都证明了,寺庙里的僧人确实是在后院修塔,而且也确实没要钱。
“官爷您还别说,从前不看不知道,原来这寺里头有那么多和尚!那天我刚进香回来,顺眼一瞟,好家伙乌泱泱的一大片,全坐在地上念经!难怪最近来我们这儿吃酒化缘的都没影了!”
县令心里顿时打了个突,不谋财不害命,单为了做好事?肯定没那么简单!
他心里头打鼓面上更是着慌,几乎要忍不住提审再问,而就在这时,又有一个探子跑上来凑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县令脸色哗的一声,这才放松下来。
哦,原来是有御寺高僧要从京城来巡查啊!
这下事情不光是一目了然,而且很合情合理了。县令顿时头也不紧,神也不慌了,气定神闲的端坐高台上。果然不过几日,一个蒙着头的大汉从后门悄悄走进了县衙,将一包鼓鼓囔囔的不知什么东西塞进了县令手里。
县令掂了掂那沉甸甸的重量,笑得矜持又严肃:“本来嘛。那小和尚满面不逊,出口更是轻蔑,加上此事影响太大,本官本是要严肃处理,起码也要审个十天半月的!不过嘛……毕竟是佛门圣地,寺主既然又亲自出面,本官也不好不卖你这个面子,这样吧,明日一早我便差人将他放了,既然不是真凶,那也不好耽误你们招待上峰了,哈哈哈。”
他说得轻轻巧巧,和尚也走得坦坦荡荡。几日后,又有衙役差报,说查到了。原来这死者本是城南一户饽饽铺的掌柜,家私殷实,人品也不错——只是唯有一点,酒品不好。
每逢清醒时还一团和气,只要一沾了酒便打妻骂女无恶不作,四邻也都知道他的毛病,每见他一提了酒便远远躲了。可偏偏那日在坊市里有个外地来的愣头青,一时不察冲撞了他,二人言语不合便扭打起来。
那掌柜是常年在码头街坊内游走的,身强力壮,愣头青如何打得过他?吃了一记闷拳以后,心中越想越气,偏巧隔几日在河边又遇见那掌柜的。
掌柜的这日没喝酒,看上去面慈和善,又见他自己一个人瘦瘦弱弱的却提着那么重一担青菜,便赶紧勒住了驴车,热情地邀请他来搭上一程,可也就是这一程,断送了他的性命。
事后那愣头青越想越怕,慌忙下只将尸体随手往河边一抛,便赶着驴车急忙逃命出城去了。
有动机,有时间,有人证,当日附近守城的人也看到驴车的影子,按说事件到此也该算结束了,可就在第二天,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击鼓鸣声,竟是掌柜之女捧着状词前来申冤,告的是城外香山上的寺主,说他包庇门下打死父亲,而替她辩护的状士正是这冯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