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骆少侠,我虽然让你断路,但也只是想堵一点挡住它们就行,没必要彻底堵死吧?”
韦大力欲哭无泪。
骆丹阳缓缓收回长剑,闻言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前路不明,留着他们捣乱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故。堵死就堵死了,大不了待会儿再找出路就是了!”
他的语气不耐,姿态更是高贵冷艳,然而回身的一刻,眼中却闪过一丝懊恼。
……完了,不小心出手太重了。
罢了,事已至此,再多想也是无用。韦大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转而打量起四周。
这是一间葫芦型的长屋,左宽右窄,倒挂在内。墙上镶着萤石,屋内没有陈列家具,只放着一架长长的木马,满地上零星散落着各种木偶铜人积木之类的玩意儿,大眼望去,这仿佛不是在什么地洞,而是哪个刚生了孩子,还在新奇的普通人家。
韦大力忍不住弯腰捡起一只波浪鼓。木质的鼓身雕得七上八下,摸上去的瞬间还能感到坑坑洼洼的毛刺,样子看上去并不精致,然而鼓身旁缀着的却是两条缠丝嵌珠的银手链,鼓耳用的更是极漂亮的南红玛瑙。
他捻了捻手指,玛瑙珠碰撞在鼓皮上发出沉闷的轻响,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一股诡异的感觉笼罩在心头,韦大力不由咽了口唾沫,他从腰上取下一支木刀,而后沿着鼓皮的接缝处小心翼翼地剖开了。
木刀拔出的瞬间带起一丝灰色的短毛,熟悉的颜色让他心下不由恶寒,忍着泛上来的恶心,他缓缓翻开鼓面。
果然,在这面泛着诡异暗红的皮下连着的,是铁灰色的鼠毛。
……这是刚才见过的老鼠的皮。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思虑,然而就在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白面男的脸色铁青,指着葫芦腰的手微微颤抖:“刚才我看见有个,有个小孩站在那里!”
他的声音带着惊恐,闻声的二人几乎是同时想到了什么,眼神骤然一凛,骆丹阳转头瞬间双剑已然在手,却不想韦大力竟是更快一步,借着距离更近只跨步一跃,悄无声息地贴在墙壁上。
他一手握着长矛,小心翼翼地向着墙壁另一侧的葫芦腰刺了几下,而后在白面男惊恐的眼神中,竟是一个矮身蹿了进去!
“大力……!”白面男下意识惊叫出声,然而随即马上又反应过来,连忙闭上嘴,一脸焦急地探头张望着。
骆丹阳沉着脸,一把将他推至身后,自己提着剑刚要向里冲去,却在这时就见刚才进去的人竟又走了回来,脸上的表情带着一种茫然不解。
他的手上捧着一条外衫。那是件女士的对襟长衣,上面满绣着牡丹花样,边角坠上流苏,还有米粒大小的小金珠,看上去工艺繁杂富贵无比,可偏偏用的料子却是比糟麻还要不堪,呈现一种脏脏兮兮的灰褐色。
“这是拨霞绮,一匹可值千金。”他沉声说着,眉头皱得死紧。
和其他类似的富家千金一样,韦二小姐也有不少高雅的消遣。她是马球界的新星,投壶圈内的王者,即便不算那些酒席宴会婚丧礼诞的大场面,就是小姐妹插花品茶打个马吊,那也是每日应酬不绝。
新场面总不能穿老衣服。连那些小门小户的官宦女子都知道,同一件衣服出现在人前两次就是犯了罪,出现三次就该死刑,更何况是最以“新奇别异”而闻名的二小姐。
在韦府后花园的哭碧轩内,十几个绣娘日夜不断的赶工,后厅内更是七八间大屋,从南到北挂满了亟待试穿的新衣衫。江南的绸缎秀美精细,塞北的毛料贵重厚密,可不管是天南还是地北,只要是珍稀珍奇的,她都欢喜不已——而这,也就成是韦大力噩梦的由来。
或许是因为小时候亏了嘴,又或许只是因为少年人发育较晚,在十一岁之前,他都是一副萝卜丁似的模样。细长的手脚,干瘪的身材,搭配上一马平川的前后,卧似一条绳,站似一棵葱,如此天资卓越,堪称为人性的试衣架。
无数个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在哭碧轩的大厅内,自己和另一位知名不具的仁兄拉着一张臭脸,在一阵狞笑中组成哼哈二将,任人揉扁搓圆……直到现在,哪怕只是提起,他都会忍不住面容扭曲。
白面男挑了挑那麻布,一脸嫌弃地捂住鼻子:“‘拨霞’?就这么个脏东西?!”
韦大力终于回过神,摇了摇头:“绮罗艳丽华美,但是布料娇贵,一洗失色,再洗毁形,哪怕一直放着不动,时间久了也不中用,更别提这种拨霞绮。
“据说这还是先皇在位时,剑南道进贡来的新花样。用当地特产的野果搅染做成,因为颜色艳丽,行走中的花纹灿若朝霞,所以一经传出便被高官贵女趋之若鹜,在当时用拨霞绮裁成衣裙可以说是一种时尚。”
只可惜人们很快就发现,用拨霞绮做成的衣服漂亮是漂亮,可颜色褪去的却实在太快。一件精工做成的衣衫上身满打满算不到两次,就从彩霞遍身褪成了秃毛鸡。更要命的是褪完的颜色还会沾在身上,一流汗直淌彩汤,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正因如此,这股绮风只兴起不到一年,就在众人嗤笑中偃旗息鼓,连发明它的绣工也羞惭关门,现如今别说京城,就是满国去找恐怕也找不出几匹拨霞绮来。
白面男不由干笑:“什么意思?照你这么说,难不成这衣服在这儿已经有三四十年了?可我怎么听说,这庙从搬来到现在满打满算也没有……二十年?”
那一刹那,仿佛有一阵阴风刮过,两人不由同时心内一沉。
虽然韦大力声称自己已经查看过,可骆丹阳依旧不放心,又将葫芦内外再探了一遍,却是始终没有找到白面男口中的“小孩子”。
他臭着张脸,一种仿佛正在被暗算埋伏的感觉,令他心中不快。而在离开前,韦大力忍不住转头又看了一眼。
断裂的巨石将来路挡得严严实实,除了继续往前走,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白面男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别急,连我这种半瓶水不满的都知道,只要洞里有风,就一定会有出路,不信你看,”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火折子,“啪”地一声点燃了,自信往下一抛。
三个人六只眼,齐刷刷地落在那跳动的火焰上,顺着他的手势,火苗在空中抛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最终“咚”的一声落在地上。
不摇也不晃。
满室顿时死一般的静寂。
“就叫你别看那么多闲书,”韦大力淡定地弯腰,将火折子收进怀里,“还是老实跟着我走吧。”
穿过葫芦紧接着又是长瓢,一洞又连着一洞,一圈扣着一圈。不知经过多少年岁的钟乳石在这里纵横交错,此起彼伏地连成了一片迷宫一样的巨洞。而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专业与业余的差别终于显现得淋漓尽致。
白面男目瞪口呆地看着走在最前方的那个人。
像是耍杂技一样,韦大力单脚站在拇指粗的石柱顶上,一面仔细查看着顶上的风化痕迹,一面高举着左手,五指张开,感受着空气的流动。
他的动作驾轻就熟,甚至带了种自然的放松,不一会儿便轻飘飘地从数丈高的石柱上跃下,只说了句“转弯”,便随即领头向着一旁的隧道走去。
越是往前,空中就就越是弥漫着湿意。水汽浓得令人睁不开眼,不一会儿就在眉毛上挂上了一层白霜。好不容易经过地道一路慢慢干了的衣服,重新湿哒哒黏在身上,而在地洞越来越低的温度加持下,又显出一种和雪地不一样凉意。
先前急着跑路还不觉得,如今冷静下来,白面男连牙齿都在轻轻打颤。他搓了搓,终于忍不住轻声喊着前面的人:“喂,大力,还,还没找到出口吗?”
半人高的隧道狭长逼仄,只能弯着腰,一点一点从里面往外挤。而当三个人灰头土脸的终于从里面翻出时,眼前却是猛地一亮,在火折子的映照下,面前赫然是两条岔路。
几乎在看清眼前的瞬间,白面男就长叹了一口气。早就被折磨地没脾气了,也不等那两人说,他径直伸出手,往韦大力的袖子里掏去。
“来吧。还是老规矩,花还是字?”他举着一只松枝蝉纹佩,问道。
韦大力想了又想,一咬牙:“花吧!”
落声瞬间,白面男屈指一弹,伴随着当的一声轻响,他漫不经心地低头扫了一眼。
“字……又是字。不是我说你大力,等出去后你真该去找钦天门的那些神棍看看。六猜六错,连你自己的东西都不保佑你,也算是种奇迹了。”
韦大力有气无力地辩驳:“都说了不是我的,是我上次跟人打赌赢来的彩头……早知道真不该拿它的。我忘了那家伙的手气是十赌十输,保不齐身上的东西都有衰神附体。”
骆丹阳不耐地扫了两个智障一眼:“都说了,溶洞里的岔路大多是通着的,就算不一样的路,终点也都差不多。”
白面男叹了口气:“苦中作乐嘛。万一有什么不同呢?”
骆丹阳懒得理他,抬腿向着右边走去。
“等等骆修友,那边是花……算了。”他咂舌,“既然二对一,那这局我吃点亏算你赢好了。不过你小子可记住了,小爷这可是行善积德,维护你这倒霉蛋的自尊。要是这世上真有什么凡人话本里说的那些神仙,那它最好也给我记上这笔,我要求也不多,最好是赶快让我们杀了那邪神,找到出口,再不然最起码……”
他浑身猛然一震,笑容当即僵在脸上。
只见在岔路的尽头,几根硕大的钟乳石交叠插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牢笼。黑褐色的血液宛如泼墨一样喷洒了满地,指甲抓挠的痕迹遍布在壁上,笼内趴着的,却是个眼熟的身影。
“小须修友!”
须昉快要死了。
正如白面男说的一样,她的下身早已是一片狼藉,血肉混着脂肪瘫成一滩软泥,浑身上下只有喉咙还在轻轻弹动着,隐约发出叹息样的声响。
只一眼,韦大力就忍不住浑身一僵,随即他一咬牙,举起长矛狠狠向着石柱砸去!
常年被雾气浸泡的石柱,看似坚硬实则内里早就坑坑洼洼,即便是粗制的木矛也能轻易凿下石块来。韦大力用力一撬,伴随着木矛“啪”地一声断裂,终于将石笼凿开了个大洞来!
白面男忙快步跑上前帮着搬开碎石,可当在抬人时又犯了难。
“这,这要碰哪儿?人不会碎吧?”
白面男小心翼翼地伸手在她鼻子前探了一下,又飞快缩回手,摇了摇头,“没救了,伤得太重,能撑到现在都已经是奇迹了。”
韦大力顿了一下,下意识低头看去。
曾经白皙和善的笑脸唯有一片灰黄,缺了一半的头上露着红白相间的碎骨,眼珠掉了一颗,余下的哪只眼睛更是散大迷离,听到他们声音的一瞬间,她像是无意识地动了一下眼珠,不偏不倚正对上他的视线。
他忍不住偏开眼,抿了抿唇,低声道:“从我们进洞到现在,至少已经有一个时辰了,可除了刚才的坟堆那里,这一路就连老鼠都很少见。动物的活动领地一般都是在临近食物的地方,只要这里面没有草肉,我们再小心一点,想要避开他们也不难。”
白面男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略一犹豫,一咬牙:“也罢。好歹是一起饿过肚子的交情,既然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不如就再试一把!大力,你的武功比我好,就和骆修友一起警戒,我来背着她,至于之后……”
韦大力忙道:“如果真想猜的那样,我们身上的髓气在慢慢恢复,那须小姐也是一样,不然她不可能活到现在,所以只要找个安全地方再等多恢复一点,说不定能撑到我们上山。从刚才出了隧道,我们越往西走,四周的空气就越干净,我猜最多不超过两里,这附近一定有向上的出口,不如我们先去……”
“不行。”
少年的声音冰冷,却是不容反驳,“我进山洞就是要杀了邪神,既然已经发现祂们的痕迹,当然不能放过。”
自然中的动物都有自己的活动领地,可绝不可能像这样泾渭分明,坟坑内那浩浩荡荡的鼠群怎么会突然消声灭迹?
白面男忍不住狠狠咽了口吐沫:“你,你的意思是,这里……”
骆丹阳瞥了韦大力一眼,冷冷一笑:“难道你没发觉这里的空气越来越湿重吗?”
如此近乎黏腻的湿气,出现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洞中,无不说明着一件事:这附近有一条天然的地下河。
一条无数动物赖以生存的水源,却是宁愿依靠饮血为生,也没人敢靠近。越是低等的蝼蚁越会趋利避害,而能让那群红了眼的畜生都不敢踏足的……只可能是一个理由。
“五通神就在这里。”
脱口而出的话语如同惊雷,白面男倒吸了一口凉气,竟没察觉背上的人猛地一颤,眼神有一瞬间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