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了,尤其下了第一场雪开始,时间变得更加的悠长。天短了,不到五点钟天已经黑了,雪盖着一切,听着外面脚踏在积雪上的声音,多数是他回来了。
她抱着小猫咪在客厅沙发上坐着等他,见他进来,头上衣服上沾着雪花。
“下雪了吗?”
她过去拿手掸着他头上身上的雪,雪花沾上手就化了,冰凉凉的。
王佳芝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出门了,是连房子的门都不出去。
过去天气暖和的时候她还会抱着孩子去院子里走走。天冷了,她就连院子都不去了。她不知道外面有多冷,每次都是从他进门衣服的温度判断天气。
上一篇小说发表后反响很大,她现在真的已经是极其炙手可热的作家了。读者来信有好几袋子。编辑频繁的写信来约稿,还有好几家杂志社写信,希望她能给他们写。
她都是淡淡的,好像是别人的事情。小说的构思她有很多,可是要动笔又提不起劲儿。她只想就永远呆在这里不出去,有他和孩子陪着她就够了。剩下的,她什么都不要。又或者说,她怕将要发生的任何事情。
王佳芝总觉得,他和孩子之外的事情,只要是在她身上发生,都不会是好事情,就是现在的好事,将来也会变成坏事。
当初如果演话剧没有出名,就不会被那群糟蹋了。原本她是那样的高兴,从来没有过的。代价那样的大那样的可怕。
她不出去老易也不强迫她,刚开始还偶尔问要不要出去散心,后来也不问了。她现在是和老易一模一样了,不相信任何人,她比他还要严重,连任何事情都不想有了。
“唉,我这一辈子做的事情啊。”她就那样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然后平静道:“人生就好像走独木桥,人家是中途掉下去,我一开头就掉下去了。都怪我太蠢了,怎么能和那群人混在一起呢,我原本……以为他们是好人的。”
说完她低着头,两眼呆呆的。
她很少很少和他提过去的事情,最多说到这个程度。她不知道哪一天他会嫌弃她,她害怕有一天,他也会和那些人一样,用那种鄙夷轻蔑的眼神看她,看一件不洁之物一样。
过去的那些痛苦和屈辱,她很想倾诉给他,可是她没有那个勇气,她死也不会和他讲的。
她不愿意出门,哪怕有人保护也不出去。她到现在也是,只要一出这个门,就觉得马上会被人抓走,再也回不来了。
她不想离开这里,如果真的有一天要离开,那就多呆一会儿是一会儿。
这么多年,一直居无定所的四处飘荡,感觉把一辈子的路都走完了。其实如果她死了,也确实都走完了。终于有个地方要她安心的呆着,再也不用疲于奔命,没完没了的换地方,她再也不要离开了。
“我还是第一次能在一个地方安安稳稳住这么久。你们陪着我,我一辈子都可以不出去,我也不想出去。”有一次她对他讲。
王佳芝不需要也不想他和孩子之外的社交。她总觉得自己是见不得人的,不管人知不知道她的过去,都是见不得人。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似乎总是见不得人的。母亲过世后被爸爸和弟弟赶出去,其他人就对她议论纷纷,好像这些都是她的错。后来出了那件事情,她更见不得人了,总觉得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她。到了老易这里,她一整个是见不得人的。
虽然太太们都知道他们的事情,就因为知道,要她更尴尬。
她也知道,那些太太们贪婪、庸俗、刻薄。就是放在那时候,她也不觉得除了和老易偷情,自己有什么该自惭形秽的。
可是经历了这样大的波折和那段日子痛苦的折磨,把她的心力几乎都摧毁了。
现在再回想起她们明里暗里对她的鄙夷嘲讽,要她心里有刺。
尤其那时候,她最难过的时候,一次听到阿妈对易太太道:“她怎么能和太太比呢,先生宁可没有她一百个,也不能没有太太您一个。”
曾经自己怎么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给人做情妇。
张秘书有一次对手下的人讲:“好好的一个姑娘,那群混东西把她变成了一个汉奸的情妇。”
那些太太好多都和老易有过往的,她们也不可能就只他一个。可是那是她们渴望的,不是耻辱。
王佳芝想起东方快车谋杀案和凯撒的故事,都是有预谋的集体谋杀。
“我从小就很骄傲的,觉得没几个人比得上我的。”有一次她和他道。
“我知道。”
他知道她从小到大一直考第一的,文史绘画也尤其有天分,人又漂亮。这样的耀眼,想不骄傲也难的。还能那样温和谦逊,对于她这个年龄的人,再难得没有了。
“他们把过去的我彻底杀掉了,这也是另一种方式的集体谋杀。”她微笑着道。
他捋着她的头发道:“他们杀不掉你的。蝼蚁是杀不掉虎豹的。”
她笑道:“我不是虎豹,我只是一只祭台上的羊。”王佳芝属羊。
他从来不讲过去的事就过去吧,或者过去的事就不要想了。
他要是这样说,那和邝裕民就没什么两样了。
她不想要他担心,笑道:“你是老虎,我是你的猎物,你吃我好了。我愿意要你吃掉我,毛茸茸的。”
“嗯!?”
他的嘴唇软软毛毛的,在身上游走好像小猫的嘴。咬起来也像小猫咬人,尤其他的头发也一起在身上蹭。
他想了想,道:“其实,你也很像老虎,或者,是狼。”
她懂他的意思,一个电影里女主问男主:“你看我像狼吗?”
然后……
可是说得王佳芝却无法辩驳。
吃过饭他们哄小猫咪玩了一会儿,早早的就在床上躺着。尤其现在是冬天,再下了雪,就更觉得应该闭关冬眠了。
她窝在他怀里,爪子伸进他衣服里按在他胸口,就是夏天天气热她也是这样。
“要是死后也能留在房子里就好了。换上睡衣,盖上被子,好像睡着了一样。然后渐渐的变成骨头,还是在舒服的被子里。房子里积满了灰尘,结了好多的蜘蛛网,好像千年万载的尘埃压下来,成了永恒一样。过了几百年,房子塌了,骨头被压成了齑粉,尘归尘,土归土,永远的了结了。”
他知道她真的很喜欢这房子,确切的说,只有这里是属于她的,而他们在这里一起住过。她的幸福是那样简单,简单到要人心痛。
就连之前那阴森恐怖的地方她也喜欢,好像小猫一样粘着他。开始他以为她可能并不知道那里的可怕,后来有一次她对他道:“我知道那里死过人。”
有的时候他忍不住摸进她房间里,夜太静了,要她不敢像以前一样。她一直很小野猫,那时候也有些局促。
“你怎么不敢出声了。”
她越是害羞他越是使坏的逗她。
他知道她寄人篱下并不快乐,太太们取笑她看不起她,面对易太太也非常难过。
但是她还是想留在那里,他知道她也想他去找她。就是在那可怕的死人屋子她也愿意。
她跟着他这一场,他从来没有给过她好日子。
王佳芝讲,过去的不幸摧毁了她的骄傲,但不是全部。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是那样的桀骜,是因为感情,要她变得那样自卑。
如果她没有那样深,无论生死,她都不会这样的痛苦了。
王佳芝当然知道,可是她不愿意承认这些和他有关。如果不是那群人渣太混蛋,她也不会被打击的万念俱灰。
自己的感情永远是没有错的。
“有一次我以为我要死了,害怕的要命。不过想着,要是真的有阴间,我还能见到你,就不怎么怕了。”
他过去总是窝在她怀里哭,她知道他很怕,可是听他这样说出来还是第一次。而且非常的平静。
他没说是坐飞机的时候,要她知道了,以后每一次出差的时候她一定要坐立难安的瞎操心。
机舱里还有好几个政要,他还算平静,在哪儿坐着。有几个是真的吓得手足无措,很失态。事后危急解除,谁也不说话了,气氛非常的尴尬。以至于到了南京,大家见了面也几乎不说话,免得要那几个人觉得窘。
到了这边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最糟糕的。年轻时候的自己知道他现在这样没出息,非恨不得杀了自己不可。
“我把你的照片放在这里了。”他把香烟盒子给她。
这盒子她也总是往里面给他添上新香烟的,怎么没发现。
她翻了翻,原来暗格里有一张她的照片,是刚到香港的时候照的一张。是她的半身照,披着头发,穿着一件淡蓝裙子。本来想寄到英国的,后来也没寄过去。
没有钱,后来也没再照过。到死都没再照过。
当时她对那照片不是很满意,笑得很勉强,好像马上要哭了一样。
不过现在再看觉得很好。至少那时候的样子很年轻很单纯,很符合单纯初恋的感觉。更重要的一点是,那时候自己还是干干净净的。给他放在身上倒是刚好。
王佳芝拿着那张照片,若有所思的样子。想着这是她干净时候留下的最后影像了。
不过她肯定想不到他的想法,他想着,要是自己死了,一定烧成缺手断脚的焦尸了,甚至可能尸骨无存。但这金属盒子可能是烧不掉的,照片又放在暗格里。也许会有人在散落着遗骸的旷野里,捡到这只焦黑变形的盒子。然后好奇的打开,在暗格里发现一张很美的女孩的照片。想着她是这些骸骨中的一个的非常心爱的人,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爱人已经惨烈的死掉了。等到她知道的时候,她该是多么的痛苦绝望。可是捡到盒子的人一定不知道,这女孩已经不在了,他不是留下她一个人离开了,而是去找她了。
老易年轻时候见人写情书,觉得又肉麻又幼稚,简直了。王佳芝也是和他一样的想法。
问他们俩是怎么看到别人的情书呢。因为他们都是,从十几岁起就收到来自各方面追求的情书,多到还都还不完,只能一起扔掉了。
他根本想不到,老了老了自己会有这样肉麻的想法。他没和王佳芝讲,王佳芝也根本想不到,他会有这样的想法,简直难以置信。
爱情要人变得自己都不认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