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宝珠站在场地中央,只觉得占林安安,魏中元虽然画技一般,但是她有几斤几两,自己也清楚。
想着想着,她攥在手里的帕子,不觉皱成了一团。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众人的沉默,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几乎要将她笼罩其中,喘不过气。
就在此时,一阵疾风毫无预兆地从远方而来,将侍女手里的画吹的簌簌起伏,仿佛下一瞬就要挣脱她们的手飞扬而去。
众人再看此画时,只觉得画竟似活了过来,岩壁缝隙间,那朵以枯笔焦墨勾勒出的菊花,在这无形的风中,竟显出一种倔强迎风、傲然盛放的姿态。
一时间,席间只闻风声,无人言语。方才裴砚那番关于“风骨”与“逆境”的言论,言犹在耳,此刻与眼前这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的画面一结合,竟让人无端生出一种信服之感。更何况,魏中元先前那番投机取巧、咄咄逼人的小人行径,早已惹得在场诸多自诩清流的世家子弟贵女们心中不齿,此刻情感的天平,自然而然便偏向了程宝珠。
一直隐在人群中的张氏,见时机成熟,缓步踱出。
她拖着长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端庄的面容上带着惯有的威严。目光掠过脸色铁青的魏中元,不曾停留半分,径直走到程宝珠的画作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微颤的画纸,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裴少卿此言,实在是公道。自古评画,首先便是那神韵意境。这菊花生于绝壁,迎风霜而不凋,这份百折不挠的气节,正与今日马球赛上诸位郎君小姐们奋力拼搏的精神暗合,与我出的题目恰是在合适不过了。”
此话一出,原本还有些许犹疑的人,也纷纷点头称是。
张氏环视一周,见无人提出异议,便朗声宣布:“既如此,依我看,这幅《寒菊图》更胜一筹,诸位若无异议,此番比试,便算宝珠赢了。”
结局已定。魏中元脸色由青转白,额头青筋隐现。方才他的嚣张已将他置于孤立无援之地,此刻无人会为他出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程宝珠脸喜笑颜开的样子,在他眼前不断的晃荡。
事情解决后张氏带着大家往投壶的方向走去。
“站住!”程宝珠快走几步,伸臂拦在了正要灰溜溜离开的魏中元面前。
魏中元脚步一顿,抬眼看着面前一袭红衣、眉眼间带着胜利者得意的少女,强压下眼底翻涌的怨毒与不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知郡主还有何指教?”
程宝珠收回手臂,抬着下巴:“你既然输了,便要为你方才辱及我与我程家的话道歉。”
魏中元下意识地低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四周那些尚未完全离去、正有意无意看向这边的身影,希望能有人为他打个圆场。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冷漠、讥诮的目光。过了许久,他期待的解围终究没有出现。
最后,他认命般抬起头,声音里带着屈辱的颤抖,小声道:“是魏某狂妄,冒犯了郡主与景国公府,还请郡主海涵。”
语毕,他再也无颜停留,几乎是落荒而逃,大步流星地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喧嚣散尽,草场更显空旷。
星月悄无声息地缀上天幕,晚间的风带这些凉意。可程宝珠却觉得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浑身畅快。
她微微仰起脸,闭上眼,惬意地感受着这带着寒意的清风,仿佛它能吹散所有烦闷与不快。夜风调皮地撩起她几缕未曾束好的乌发,那发丝柔软如绸,在空中飞扬,不经意间扫过静静立在她身侧的裴砚的耳廓。
极轻,极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玉兰花香。
他素来不喜与人过分亲近,尤其对方还是这个曾数次与他针锋相对、让他颇为头疼的纨绔郡主。按他平日作风,早该避开。
可此刻,或许是夜色太沉,或许是那风太缓,他竟一时怔住,任由那微痒的触感自耳尖蔓延开,心底划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异样的悸动。
他正失神,身侧的程宝珠却忽然转过头来。暮色中,她俏丽的容颜仿佛蒙着一层柔光,眉眼弯弯,唇边笑意真诚而明媚,不再带有往日那种刻意挑衅的意味。
“裴少卿,”她声音清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诚恳,“今天,多亏了你。”
程宝珠爱憎分明。从前觉得裴砚苛刻冷漠,不通人情,又因为三合楼前的不欢而散她便变着法子与他作对。
可今日,在她最窘迫无助之时,竟是这个她以为最不会帮她的人,站出来说了帮她说那些糊话,扭转了局面。
所以这声道谢,是真心的。
这突如其来的道谢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与措手不及。他今日和她组队出战,初衷并非为了帮她,而是为了查清李思勰设计害他的动机,其实那份看似公正的言辞背后,藏着的是他自己的私心。
一丝不易察觉的愧色悄然爬上裴砚向来毫无变化的脸上。他有些不自然地侧过头,避开了程宝珠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望向远处模糊的山影,声音比平日低了几分:“举手之劳,郡主不必挂心。天色已晚,该回了。”
“好。”程宝珠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心情甚好地点点头。
眼见天色不早,两人倒是不约而同的朝着马车停靠的方向走去,打算启程回城。
夕阳余晖下,他们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投在草地上,随着步伐,两道影子时而分离,时而紧密地交叠在一起,难分彼此。
远处高坡之上。
李思勰“唰”地一声合起手中的折扇,眼里闪过狠厉,死死盯住坡下裴砚渐行渐远的身影。
看了半晌,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身后垂头丧气、面色惨白的魏中元身上,摇了摇头,失望说道:“跟着我的人里,我一向觉得,你算是个聪明识趣的。没想到,你竟是如此蠢笨不堪,敢去招惹我那堂姐。”
魏中元听着这毫不留情的斥责,本就难看的脸色更是血色尽失。他死死握紧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如此反复几次,终是松开,躬身抱拳,将姿态放得极低。
方才他被嫉妒与一时意气冲昏了头脑,此刻冷静下来,才惊觉自己闯下了大祸。魏家早已式微,在长安世家圈中举步维艰,如今又开罪了圣眷正隆的景国公府,日后只怕,他不敢再想下去。
眼下,能指望的,唯有眼前这位与程家有姻亲的承安侯公子了。
他语带悔恨,道:“方才是在下鲁莽,行事欠妥,还请公子看在往日情分上,施以援手。”
李思勰似乎早就在等这句话,轻轻嗤笑一声。他用合起的折扇,托起魏中元抱拳的手。
“能不能让我帮你,就要看你接下来的‘诚意’了。”他语调轻慢,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
魏中元心下稍安。他平日没少为李思勰处理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比如强夺古玩,又或是张罗些隐秘的私宴。
所以他以为李思勰口中的“诚意”,无非便是此类,忙不迭应承下来:“公子但有吩咐,在下一定做到。”
然而,当李思勰凑近他,压低声音说出那句话时,魏中元惊得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我要你,找机会,干掉裴砚。”
干掉裴砚!
谋害朝廷命官,还是裴砚这等颇受皇恩的大理寺少卿。若是败露,莫说他魏中元性命不保,整个魏家都要被连根拔起,永无翻身之日。
他眉头紧锁,神色凝重万分,心中飞速盘算着该如何拒绝这桩索命的差事。
李思勰仿佛能看透他的心思,不等他开口,带着些不屑低语道:“你以为,替我办些寻常小事,就够资格让我承安侯府为你出面,平息景国公府的怒火和即将到来的流言蜚语?魏中元,想要得到庇护,就得付出对等的代价。”他顿了顿,语气更加狠厉,“再者,你以为你不做,魏家就能在长安立足了?今日之事,最迟明早就会传遍宫闱市井。‘魏家子挑衅郡主,败露后口出恶言’,这名头坐实了,到时候,你猜陛下会如何看你魏家?长安众人的唾沫,是否能淹死你满门?”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魏中元心上。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李思勰的话,句句戳中他的死穴。此刻,懊悔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见他意志动摇,李思勰趁热打铁,声音里带着蛊惑:“不做,你和魏家,就是死路一条。做了,自有我为你打点周旋,保你和你家族无恙。如何抉择,你自己掂量。”
魏中元额角渗出冷汗,内心经历着天人交战。最终,对家族命运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无奈道:“公子的吩咐,我照做便是。”
对于他的屈服,李思勰毫不意外。
他满意地勾起唇角,拍了拍魏中元的肩膀:“识时务者为俊杰。放心,我已在他们回城的马车上动了手脚,你只需暗中跟随,待到合适的时机,比如马车‘意外’出事之时,再适时‘出手’便可。记住,我要的是裴砚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