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夫人,你习过行书吧?”乔俊鹏捧起她记好的内容。
“闲暇无事时会写一点。”姚玉声调柔和。
“谦虚了,我看这字行云流水,果然是字如其人啊。”
她闻言颔首,含蓄一笑,眼波流转在他油光水滑的发型和隆重又笔挺的西服上:
“您真是会说话,我看您今日才是风度翩翩、矜贵不凡。”
乔俊鹏顺着她的眼神,抻了抻自己的衣服,有些不好意思。
“您今日相亲?”姚玉主动闲聊起来。
乔俊鹏憨憨地笑了,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后脑勺:“算是吧。”
“是叶家的小姐吗?”
“你怎么知道?”
“华芳的生日聚会上,她不是介绍你俩认识的吗?”
这事说起来还有些尴尬,乔母与大夫人平素走得近,想着双方儿女年纪匹配,便打算撮合撮合。
然而沈华芳是家中唯一的女孩,自小被大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性子虽娇气,但凡事自有主张。
她虽口中不言,但心底对姻缘一事却自有一番度量。所求之人,先得品貌非凡,其次要知冷知热,如母亲那般将她时时放在心上。
乔俊鹏相貌清朗,性情豁达,心无城府,更像个知心好友,沈华芳没看上他又不想惹母亲和乔伯母生气,偷偷将他引荐给大学同学叶悠。
姚玉从秋娘处得知这一消息时,只觉得沈华芳这人不如她面上看起来直爽,不愿得罪长辈就瞒着大人们胡乱拉红线,待乔俊鹏与叶悠感情升温后,反而弄得大夫人在乔夫人面前分外尴尬。
“是啊,还多亏了沈家给了我认识叶小姐的机会呢。”
乔俊鹏正聊得兴起,目光不经意间瞥见林竞之的脸上已带着几分不耐,他心里一凛,猛然记起他早先的嘱咐,赶忙刹住话头,硬生生地切入正题。
“对了,呃,三夫人,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呢?”
“您说。”
“沈行长的案子,在你心中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呢?”
姚玉的反应完美得恰到好处,寻不出一丝破绽:“乔少爷,您忘了,我并无任何线索,若非林少爷前日提及,我也以为老爷是病发身亡呢。”
“……”
乔俊鹏经这两日的问讯,其实已察觉沈家上下透露的一丝古怪。
众人对于家主之死的反应太不寻常。
与此案相关的外人皆为沈威扬极为信任之人,但他们处处透露着对金主的不上心。
沈威扬手里捏着的字条不属于任何一人的字迹,像是凭空冒出来一样。
还有他抽屉里的□□少了2颗、救心丸少了1颗。
沈威扬病发前吃了1颗□□、病发时吃了1颗救心丸是符合逻辑的,那另1颗丢失的□□哪儿去了?
乔俊鹏只恨水城是个小城市,尚无法医,警署只能指派医生或仵作进行鉴定,就连沈威扬的死因都得不到确切的结论。
可这些话他都无法对姚玉讲明,哪怕她在案发当日的时间线干净清晰、也未与沈威扬独处过,但仍然是嫌疑人之一。
他们还缺少许多信息,沈家有何内部矛盾?谁更痛恨沈威扬?是否有外人参与其中?为何无人关心凶手是谁?
可惜大房、二房的利益因沈家遗产高度绑定,不愿透露任何额外信息;下人之间亦是泾渭分明,相互不打交道,各自管好手头的一方天地,对主人家的情况一问三不知。
在所有避之不及的沈家人中,姚玉是那个唯一的异数。她不像在躲避麻烦,反倒像在吸引麻烦,每一次选择仿佛都别有目的。
但乔俊鹏不得不承认,他们正需要这样一个突破口,才能获得更多的线索,他正万分为难之际,林竞之漫不经心开口:
“三夫人,若您是侦探,会怎么调查呢?”
“林少爷说笑了,我不过是个内宅女子,并非侦探。”姚玉温柔回答。
林竞之发出一声极轻的哼笑,原本虚假的笑容荡然无存,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
姚玉能感受到他的凝视背后是对她的分析,顿时感到头皮发麻。
林竞之微微眯眼,带着一丝兴味:“谁说女人不能做侦探呢?更何况三夫人还热衷于读《侦探小说丛书》,那封面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程主编那本吧。”
姚玉立马意识到,是方才与秋娘对话后,将书交给她放回时,被林竞之瞧见。
“那其中可是有好多贵族富豪遇害,身边之人就是幕后凶手的故事,”说到这里他盯着她:“若你是侦探的话,应如何调查呢?”
见姚玉仍旧沉默不语,乔俊鹏开始卖可怜:
“三夫人,按理说我们不该来麻烦你,只是这个案子情况特殊,上头只给了半个月的期限。哎,不瞒你说,查案这事也讲究机缘,运气好时,思路对了,几日就结案;可要是卡在某个关键线索上,案子就可能一拖再拖……这凶手逍遥法外,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有无辜的人受害。”
姚玉略作迟疑,缓缓讲出了自己的分析:
“定要先调查遇害富豪的死亡原因和死亡现场有何线索。”
林竞之点点头:“可少有推理故事里从一开始就能给出准确的死亡原因呢,除非有明显外伤、暴力痕迹。”
“的确,部分推理小说里死因要在故事中间才揭晓,重要线索也是在部分情节触发后才能发挥作用。”
“此时侦探会怎么办呢?”
“自然要调查死者的人际关系、为人处世,何人有动机杀害他?推理故事里嫌疑人们皆互相厌弃,恨不得将对方的秘密抖落干净,此时侦探便能找寻其中的异常之处,进而推理真相。”
“不对,也有嫌疑人相互包庇和保护的情况,只要每个人都一问三不知,侦探便无从下手。”
姚玉会心一笑:“此时总有个多嘴的仆人、被疏远的家族成员或是……像律师这般保守遗产继承情况之人,揭露某些秘密,引领侦探查出真相。”
她垂眸顿了顿,再抬起眼睛:“那么在林少爷看来,我算是哪种角色呢?”
林竞之惯常讥诮的眼神掠过一丝极亮的光,似乎在说“你也不算笨”。
噙在嘴边的笑意,也罕见地带上了几分真心实意:“自然是侦探。”
“好吧,”姚玉并未躲闪他的注视,她同样在观察:“关于老爷的为人,你们有何见解?”
乔俊鹏回忆着:“在家里,他对子女管教……颇严,与夫人们关系亦是……不佳;对待事业,在家休息,也要求员工日日汇报,身体虚弱,却不交接给沈恪,似乎有点……独断。”
姚玉抿住嘴角未忍住笑:“乔少爷,您也太客气了,我们老爷的这种人,厌恶他、希望他死的人,其实不少。”
她并不在乎自己的话有些大逆不道,脸上毫无波澜,只有一种沉静的专注。
“不过,老爷自半年前住院后,是有改变的,像他这么集权又吝啬的人,实际已把银行事务分了出去,樊世峰来公馆汇报公事,其实不过是在满足老爷的掌控欲罢了,这也是沈恪安排的。”
“你的意思说樊世峰如今听命于沈恪?”
姚玉把目光从回忆的虚空中抽回,看向乔俊鹏,眼神清亮而笃定:“樊世峰可不是那么听话的人,把权力的变动当作跳板才更像他会做的事。”
乔俊鹏眉心紧蹙,不动声色地捕捉心中的怪异之处:“您接着说。”
“家中难得地维持了大半年的平静,往日的矛盾也未曾激化。哦,除了沈华芳,她对老爷住院时的主治大夫产生情愫,执意要嫁给他,因此和她爹吵过几次。”
“是那位喻医生?”
“你们知道?”
“您与喻医生如何相识?”林竞之问道。
姚玉愣了一下,嘴角还保留着方才的弧度,眼底却透出思索与警惕之色。
“自然是老爷住院时,大夫人年岁大了、二夫人身体抱恙,照顾老爷便落在我身上。”
“那您刚刚提到‘往日的矛盾’,这指的是什么?”
姚玉目光游移片刻,缓缓开口:“这我就不便透露了。”
林竞之并不勉强:“可按照您的说法,似乎每个人都没了动机。”
“我以为,若有人想杀他,不太可能是由于积怨、积仇,大抵是近期发生了什么事。”
她稍加斟酌,讲出了想法:“不知二位可否将老爷的死因告知我,或许我能帮忙想想谁有能力谋杀老爷。”
林竞之并未回答她的问题:“三夫人似乎对并不好奇我为何说沈行长并非意外病发,而是遭遇谋杀。”
姚玉眨了眨眼睛,敷衍道:“自有你们的道理咯。”
他哼笑一声:“验尸的结果,只显示他的确因心脏病发而亡,可我们怀疑有人故意诱发沈行长的旧疾,很可能利用他的服药习惯。”
“这半年来老爷的身体明显变得虚弱,连带着脾气也不如从前那么急躁,稍一动作便能喘息良久,那药若有半点差池,确实危险……”
“不过,”她接着讲道:“正因如此,老爷特意提拔一名随身男仆,负责督促他服药,他可有交代过什么?”
“未曾讲过什么特别的,他当日只待在茶室外,下午四点多才主动敲门,提醒沈行长服药,其证词与田管家能相互映照。”乔俊鹏昨日便同林竞之读完所有人的陈述记录。
“而且,我们查过此人底细,他早年是卖力气的苦工,因年事已高、积劳成疾,才求人引荐,谋得沈家仆从这份差事。沈家在他最困顿之时给予接纳,于情于理,他应是充满忠诚和感激,沈老爷一死,他反而失了依靠,因此瞧不出他有任何使坏的动机。”
“可他是唯一能掌握老爷的行程、习惯的人,从他的角度或许能还原产生新动机的时刻,你们可否问过他老爷近期的情况?”
乔俊鹏摸了摸下巴,瞧了林竞之一眼:“初次问讯沈家下人时,署里的同事做得略显……粗糙,不过田管家回答过此问题,他未曾发现沈行长近期有何特别。”
“田管家虽统管沈家事务,但沈家人口上上下下,加上长工、短工,拢共也有二三十人,他事务繁杂,以他一家之言实际上很难还原老爷的日常生活。”
“好,那我便让管家将沈行长的贴身男仆寻来。”乔俊鹏起身。
“不急,我听说阿贵叔因惊吓过度,已病休,据说是在仁爱医院治病。”
“那,那我们就去一趟仁爱医院,明日好了,今天天色已晚。”乔俊鹏看向林竞之。
林竞之鼻腔里懒懒地应了一声“嗯”。
接着,他不疾不徐地站定身子,随手理了理衣摆,漫不经心地问道:“三夫人,您能一起去吗?”
“我?可以吗?”
姚玉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紧接着,心里豁然开朗,原来她已获自由,就在那人逝去的一刻,只是她被困得太久,直到现在才猛然醒悟过来。
“有何不可?”林竞之只是微微蹙眉,松弛地站立着,微微低头,等待她的回答。
“好,我同你们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