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进进来的时候,满会议室的烟雾缭绕,呛得他连连咳嗽出声。他皱了皱眉。扫眼望去,竟然是周树梅在抽。
在这之前高进已经了解过,爷爷是国企的退休干部,奶奶退休之前是普通大学的教授。优秀的儿子在外企当中层管理。
一个优渥的家庭环境,培养了一个优秀的儿子,但却卷入一场凶杀案。
倒是一个合格的一波三折的故事。
满室烟味让高进突然多了一丝烦躁,连一向被誉为冷酷大叔标志的面无表情脸都快破功了。
按理说谭雪是周青的徒弟,谭雪的案子也应该是周青来处理,结果周青临时跑来找他,巧舌如簧以各种借口让他接替她处理这件事。
啧。
高进觉得自己接了这个活可能是早上没睡醒,导致大脑罢工。
“电视台不让吸烟,麻烦你掐了。”高进屏着气息走过去,然后把笔记本电脑搁在桌上,又走到窗边把窗户开了一条缝。风立刻扑进来,带着清新的空气,瞬间稀释了窗边的烟雾。
周树梅点了点头:“不好意思。”但并没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她低头寻觅着什么,应该是烟灰缸。
高进皱着眉走回去,拿出个一次性纸杯接了一个杯底的水:“烟头扔这里吧。”
刚落座,李边冷哼一声:“说说吧,你们打算怎么赔偿我们的精神损失。”
高进打开电脑的手顿了顿,突然接替周青的工作本来就让他有点不爽,进来之后伴着烟雾的味道开始工作已经是忍耐的极限,这头一句就是质问的语气让高进没了耐心,好在他还记得自己的任务不是激化矛盾:“什么赔偿?”
“我们两个老人,因为你们电视台的报道,被网上那些傻瓜指控为杀人凶手,这事你们电视台不该负责任?”李边的声音高了八度。
高进因为这个逻辑没忍住的笑了一下,然后又觉得不太好,清清嗓子:“嗯,这样,我们先从头开始捋一下事情的发生经过。最初我们电视台报道的是4.09圣阳小区凶杀案,请问这个案子跟两位是什么关系?”
“这和我们今天来的目的没有关系!你是警察吗?你凭什么问我们问题?”李边的情绪非常激动,他的声音一直高亢,而且从高进进来开始就一直保持着战斗姿态。
“如果您一直是这样没办法沟通的状态,”高进合上了笔记本,站了起来“我的工作也进行不下去,如果想起诉电视台,随意,需要我帮您联系律师吗?”
李边对他突然强硬起来的态度有些迷茫,原本对自己的诉求十分自信的心理状态瞬间崩塌,周树梅反应迅速,拽了拽李边的衣角,也站起来笑着对高进说:“对不起,他在家就是这个脾气,我们不是来闹事的,只是想讨个说法。”
高进没动,看着李边。
李边在心里斗争了半天,最后秉着“他强我就弱”的战术点了点头。
见李边缓和了态度,高进叹了口气,重新坐下来。其实他也并不是那么有底气,如果两位老人转身就走然后通过其他途径抹黑电视台,这事就更不好收场了。
还是钻了两位老人对互联网的传播效率不了解的空子,如果他们不是只知道当面解决这么一条传统路径,而是在互联网上找其他人撰文,电视台亏的就不是一点半点了。
但是如果要说电视台完全没责任……
高进有点走神,下一秒回过神来,此刻的他必须完全站在电视台的立场,一丁点责任都不能担。
“继续说吧,二位和这个案子是什么关系?”高进的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打着字。
开口回答的是周树梅:“我们……是李蒋的爷爷奶奶。”
“李蒋是谁?”高进没听懂,皱了皱眉。
“哦就是杀人案里死的那个女孩子。”
高进心里咯噔一下,抬头看了一眼,说这话的时候周树梅脸上面无表情,李边同样也是,像在说一个无关痛痒的路人甲乙丙。
……是真的铁石心肠。高进心里泛起一阵厌恶。
他们对孩子漠不关心的这个事实他不是第一次知道,这个事件算是近期内的最大热点事件,就算高进是个路人,也会避无可避的听说过这个事件的零星细碎消息,更别提他是个要对每个话题都保持警觉的新闻敏感的记者,虽然这个话题不是他在跟进,他也在一直了解。
但通过语言叙述的事实永远是苍白无力的,言语可以修饰可以夸张,可以有想象的空间,比如会想象这两位老人至少对意外逝世的亲生孙女保留着一丝骨肉亲情。
都说血浓于水。
然而真正亲眼看见现实的时候,当现实狠狠地打败了想象的时候,才真的感受到无力感,以及被现实以打耳光的形式再次补充了一个新认知。
真的有毫无理由的淡于水的亲情存在啊。
没有喜爱,也没有仇恨。全凭性别去区分是否应该对一个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生命倾注感情,这可以算作亲情的一种形式吗?
高进手下不停,声音冷漠:“实习记者谭雪在第一时间联系你们时,你们是否试图躲避?”
这话问的其实并不占理,每一位公民都有拒绝采访的权利,但高进一来的确不喜欢两位老人冷漠的态度,二来要尽量显得是两位老人的全部责任,高进没想给他们留有余地。
高进的直视逼迫的周树梅没时间思考,“嗯……是有。”
“为什么?”高进眯了眯眼。
“说实话吧,我们不希望生活受到打扰。我们想要个孙子,这女孩儿什么都做不了,我们含辛茹苦把她养大,最终还是别人家的。不想要什么吧,还偏偏来什么,儿媳妇儿还真的生了个女娃,我们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别说这还是个自闭症孩子,那我们就更不能养这孩子了,这就是个无底洞啊,您说是吧?这孩子生前我们也没管过,死亡也不是我们的责任,找我们干嘛呢?”
周树梅说的理所应当。
高进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但细看会发现他在键盘上打字之前用力地握紧了一下拳头,深呼吸了一下才松开,继续敲着键盘。
高进采访过很多人,形形色色,各行各业。
有高风亮节乐于助人的热心人士,也有心理有缺陷的连环杀人犯,面对各形各色的人,需要有一颗强大的内心,高进时常觉得自己特别能忍。
今天有点忍不下去了。
也许是所有人在镜头面前都会多少有些伪装,那些伪装是保护色,面对镜头,面对大众,即使再光明磊落也总有不安全感让自己想伪装起另一幅面孔去保护自己。
可能是今天没面对镜头,没有录音设备,周树梅的无耻连修饰都懒得修饰。
“也就是说,实习记者谭雪试图联系你们想要去帮你们对公众公开事实的时候,你们选择了逃避,”周树梅本想反驳,但高进立刻问出下一句话:“那么关于实习记者谭雪采访的您邻居的报道片段里是否有不实言论呢?”
谭雪虽然只是个实习记者,但在采访的时候小心翼翼,倒也没出过什么差错,问的问题也几乎没有诱导性提问,而邻居回答的也都是根据平时的接触,因为没有利益冲突,也没有陷害他们的理由,并没有夸大其词。
事实上,在邻居的采访这段报道里,没有出现任何可以引发公众对他们是杀人凶手的猜测,真正引发这种猜测的是网上那篇关于重男轻女的文章。因此,他们在电视台采访里根本挑不出错处。
“没有。”周树梅沉默半晌,开口。
“谭雪曾经尝试联系您想了解事实,而您拒绝了,这是你错过的第一次机会;邻居的采访并没有任何虚假的言论,我们记者也没有引诱性提问,在这个过程中,电视台没有任何责任。而我们电视台所做的事情也就仅限于这些了,之后发生的事,并不能算作我们电视台的责任,您说是吗?”
高进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总结道。
李边和周树梅瞠目结舌,感觉自己瞬间从有理变成了无理取闹。
呆了半晌,李边开口,却又不知说什么能迅速找回优势,最后只能不断重复两个字:“网上……网上……”
“哦,您说网上那篇文章是吗?”高进微微一笑,“首先,网上那篇文章并不是出自我们的官方账号,也不是出自HK电视台内部员工之手——那个人的账号不是小号,所以很容易查。如果你们感兴趣找那个人,可以去起诉他。但这,就跟HK电视台没关系了。”
李边应该是个从不轻易言败的人,虽然处于劣势,依然不想放弃,他瞪着高进:“你别给我扯一套一套的,我听不懂,而且也跟我没关系,我们只知道,在你们报道之后,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变化,这还跟你们没关系?”
“你们好像没有搞清楚状况,”高进抿了抿唇:“让你们的生活发生变化的不是我妈电视台。根本原因,是这场凶杀悲剧;直接原因,是那篇写你们重男轻女的文章。我们只是尽自己的责任在报道事实而已。”
“当然,”高进换了严肃的语气:“如果你们仍然觉得电视台应该为此事负有责任,起诉的权利在你,只不过电视台不会承认。”
这话其实说的已经很明白了,高进所代表的HK电视台的立场就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有一分一毫的责任,但只要你们去告,我们就陪。
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人人都懂。
两位老人都曾经是“大腿”的一员,见过的例子不胜枚举,又怎么会不知道。
只不过被突如其来的“脏水”泼到身上一时无措,再加上是否会影响儿子前途的担忧,让他们只能孤注一掷。
其实细想也该明白,HK电视台哪有什么责任需要负担,即使是真的有,在这种什么准备都没做好的情况下,也不会得到半分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