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 第4章 第 4 章

“你说你是被传送进明镜台的？”

落星潭边，萧诀一边给两只落汤鸡施了个去水术，一边问。李山泽和岳松禅并排站着，耳朵还有些红，是气的，“原本只是收到侍卫禀告说前途有刺客埋伏，所以绕路而行，没想到那片林子有瘴气，我莫名和其他侍卫失散了。”

“宗主，”怜岫接了一个传音，对萧诀道，“陛下那边来信说，他们找到失踪的侍卫了，就在明镜山里，都被幻境魇住了。”

第三位长老道，“仙门的手笔。”

李山泽听见陛下二字后抿了抿唇，眼神也飘忽了一下。萧诀又看向他，“太子殿下是缘何来了此处？”明镜宗在南方，京城在北边，南北往来本就不便，而且修仙界久不入世，百八十年可能也不会跟远在京城的皇家产生联系，然而这几天，算上玲珑谷，整个李巍王朝的关键人物也算是全到齐了，也不知道是真巧还是假巧。

李山泽淡声道，“造反，被贬了。”

岳松禅转头看向他。一旁的林郝醒悟道，“哦，这是跟家里闹脾气了。”然后就被那少年瞪了一眼。

少年瞪归瞪，没出声反驳。萧诀想了想李崇珩提及李山泽时那有些无奈又有些纵容的神色以及魏朔卿那满不在乎的样子，也明白了，大概是这太子殿下与两位大人有什么意见不合，怒而出走了。有那二位庇护，照理说太子在国境内打横走也安全得如出入自家后院，只是没想到太子这么会走，或是有心之人这么会安排，竟搅进了修仙界中，才弄出来此番情形。

怜岫看萧诀目光悠远，不知道在想什么，便对那二人道，“今日已晚，明日陛下与秦王会来接太子殿下回去，松禅，你送太子殿下去安置吧。”

“松禅，”萧诀听见岳松禅的名字回过神来，“你安置完太子殿下后去剑冢一趟。我有话与你说。”

剑冢是明镜山后山悬崖下一处凹陷的半开放洞穴，红石遍地，是山中最荒凉的地方。

传说第一任明镜宗掌门在此飞升，却将自己的剑埋在了此处，目的是摒弃对俗世的最后一丝留恋，然而可能是这位掌门的灵气实在过于强大，剑竟也有了自己的灵魂。知道自己被抛弃后，剑灵悲泣，自己把自己哭锈了，于是便有了那些红石。此处也就得了个剑冢的名字。

岳松禅来到剑冢时，看见不止萧诀，怜岫也在。他也没说什么，直接就跪下了。

怜岫惊讶道，“这是做什么？”

萧诀看着他跪下也没什么表示，只是平静道，“太子殿下此事，必有幕后黑手一手促成。”

岳松禅也平静道，“是。”

“而那幕后黑手专挑你在禁地中时下手，就是要让你为了救太子殿下而杀了盘渊。”萧诀继续道。

“是。”岳松禅先是应了，随后想了想，又道，“他其实没有挑。是我看见殿下入了禁地才跟着去的。”

“若你不去，太子在盘渊面前绝无还手之力。”怜岫说完，转头看向萧诀，“这看上去就是针对太子的暗杀。只是现在太子无事，盘渊死了，我怎么觉得还是亏了呢？”

“仙门亏了，”萧诀道，“盘渊已死，灵气逸散，明镜宗乃至整个修仙界百年的气数怕是就这么跟着散了。”他深深看了跪得笔直的青年一眼，“你跪的不是我，是整个修仙界。”

岳松禅站起来，眸光明亮，“弟子知错。”

萧诀面无表情，“你是知错，但你毫无悔意。”

“弟子没有。”

“起来吧，”萧诀懒得理他，“我跟你说过，别急着否认旁人的话，你就是不长记性，才将太子殿下气到了。”

怜岫看见岳松禅听到这话后大义凛然的眼神中突然就多了几分心虚，整个人的气势比刚刚跪着的时候还弱，不由得啧啧称奇。萧诀也将岳松禅这模样看在眼里，那向来平淡从容的脸也露出了忍俊不禁的表情。他开口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道，“好了，今日你也辛苦了，去吧。”

岳松禅走后，萧诀脸色颇有几分惆怅，跟怜岫道，“你说，当初明华说他适合修无情道，是真的没料到他是个情种还是另有深意？”

“明华长老向来以修仙界为先，自然是看出来了他的天资卓绝吧，”怜岫道，“只是他也说过，人算不如天算，还是别算那么死，给那孩子自己做决定的空间，我想可能就预料到了今日的情况。”

“只是嘛，”怜岫说到这里语气拐了个弯，“那老头恐怕也没料到这小子喜欢上的是个太子。皇家、皇权，本就是离俗世诸多**源头近得不能再近的地方，他想要的，恐怕搭上整个修仙界都求不来呢。”

李山泽被岳松禅带到住处的路上没有跟他说一句话。岳松禅也没有挑起话头，开了个门就走了。留李山泽跟这间屋子人物两相对。

这屋子不大，朴素得很，但收拾得很是整洁，窗明几净的，窗户外没什么遮挡视野的事物，能看见星夜下宗门正殿顶上的灰瓦。李山泽暗赞一句景观不错，目光转到一旁的屏风就想绕进去看看床榻，然后就发现屏风上搭了一块布。

是衣服。李山泽看了看后不甚熟练地下了结论。他看着那衣服有些费解，突然转向另一边的书桌，只见上面摆了个笔山，挂了几支明显已经用过的毛笔，还堆着一些看着很整齐实际上只是卷得很暴力的宣纸。那砚台看上去不久前才用过，还没来得及清洗，用了一半的墨条放在另一张宣纸上，应该也是用了没收拾的。

这也太有生活气息了。

李山泽太阳穴跳了起来，这个奇怪的假道人到底一声不响地把他领到哪里了？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喊，“大师兄，今晚到你轮值了，你人呢？”

这人显然是个不见外的，敲了敲门后就唰一下拉开了门，一下子跟屋里的李山泽打了个照面，嘴都忘合上了。

李山泽干巴巴道，“你找岳松禅吗？你们掌门找他去剑冢了。”

“哦、哦……”那人神色不定地又看他一眼，唰一下关上门走了。

李山泽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算是明白了，因为岳松禅今夜轮值不回屋，于是就把他安排到自己房里了。虽然明白了，他看着周围的环境，脸上的灼烧感越来越强，最后忍无可忍地也唰一下打开门出去了——虽然同为男子，但他觉得没人能在接吻后心安理得地躺在对方的榻上。

更何况，李山泽跑到门外，背身用力地关上门，扪心自问，你知道自己喜欢他了，不是吗？再待在里面成什么样子？

岳松禅从剑冢回来来到轮值台，正想跟那点名的弟子说明一二，就被那弟子有些热切的眼神给看了个正着，“大师兄，你房里怎么有位这么好看的小兄弟？”

“那是太子殿下。”岳松简短道。那弟子再次惊讶地张大嘴，慢半拍地说出话来，“……太、太子殿下……”他往底下一指，“……跑出来了。”

李山泽正脑子发烫地到处乱走，就听见那已不再陌生的声音，“殿下？”

他抬眼，见岳松禅神色瞬间漫上担忧，“你眼睛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他胡乱揉了一把，又听岳松禅问，“你是哭了？”

哭屁。李山泽心烦意乱。在他记忆中，从小到大他从未有如此情动的时刻。亏他一直以为他是个守矩如他父皇寡淡如他父亲的人……不对，他一个半月前就不知道他到底像谁了，因为他父皇并没有多守规矩，他父亲也没有多寡淡——

一个半月前。

魏朔卿在校场里，黑发黑袍黑脸，戏谑地看着拉弓瞄着他的李山泽，“你待如何？”

“秦王殿下，本宫一直敬你，”李山泽抿了抿唇，继续沉声道，“如父亲一般。”

魏朔卿只是冷冷地笑一声，却让李山泽的心彻底沉了下去。相处多年，除他父皇之外，魏朔卿对谁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李山泽只当是天纵奇才都这般眼高于顶性格古怪，现在想来，都是魏朔卿目无王法、豺狼虎豹般本性的体现。

“殿下上月亲赴南方，解我朝匪乱，居功至伟，”李山泽道，“只是前朝后宫到底有所分别，殿下这几日留宿宫中，实在是……有失体统。”

其实最严重的问题不在这里，而是在于，魏朔卿进宫住了三天，李崇珩就三天没上朝。山泽想入宫去见，却屡次三番被魏朔卿挡了回去，说陛下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三日早朝下来，龙椅上空空的，龙椅旁边戳着个秦王好整以暇地叫文武百官将折子呈上来，京城官宦圈子中简直有都有些风声鹤唳了，照着这个趋势，魏朔卿简直是向着谋权篡位的大路发足狂奔，李山泽都快急死了。

他继不继承皇位不要紧，李崇珩现在如何了？身体不适是什么意思？魏朔卿把他怎么了？这二人之间是要做什么，难道也要为了一张龙椅你死我活么？而且要谋反为什么是现在？之前十几年都干嘛去了？还是说两人城府都深沉至此，他们之间的和谐都是假象？李山泽想到这些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问题就一阵晕眩，差点拉不住弓。

魏朔卿听他说完这话一脸不耐烦，“净学那些老顽固的说辞。”

“秦王殿下慎言，”李山泽厉声道，“若是让世人知道秦王随意出入皇宫，皇家威仪何在？更遑论代陛下上朝。纲常伦理于国有大用，皇家乃伦常典范，秦王身在皇家，却逆反至此，有损我朝气运！”

魏朔卿还没说话，那边一个细细软软但又中气十足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秦王殿下，太子殿下！诶哟，让咱家好找……”那人到了近前停下，“诶哟，我的贵人哟，这是在干什么？”这人眯缝着眼睛，似乎是看不太清，“陛下口谕，知道太子殿下是个好孩子，担心朕，就进来看看吧，秦王你也别拦着了，多大点事儿呢。”

也许是拉弓太久累了，那轻飘飘的“多大点事儿”几个字竟似将李山泽全身力气都抽走了一般。他收弓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僵硬酸痛的肩膀，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多么紧绷。

他看向听完口谕后抱起臂就走的魏朔卿，后者似是看见他没动，转头对他道，“不是要进宫？走啊。”

李山泽低头默默咬牙掩饰他狰狞的神色，李崇珩亲自来说了，看来是没事，但他果然还是对魏朔卿很不爽。

突然一股凉意突然透过四肢百骸，李山泽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支流矢噌一下从他脸旁飞过，将他身后的一应侍卫惊得都是一阵骚乱，还有内侍那震惊的尖声，“秦王殿下！”

李山泽费劲地抬起眼，看见魏朔卿随手将弓丢给了一旁的侍卫，对他道，“别挑战你力不能及的事物。”

李山泽四肢发冷，还沉浸在与死亡擦肩而过的茫然中，看见那内侍在跟他使眼色。

这是在叫他认错。

他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道，“谢……秦王教诲。”

虽然不爽，但他果然还是很怕魏朔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