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音最近卖糕赚了一笔,他更是成了德化乡学堂的先生,教导这些小孩读最基础的《千字文》。半月以来,有些小孩天资尚可,有些呢,简直就是榆木脑袋,钟离音一开始还会急躁,想着这么简单的字句为什么不会读,到后面也就放下了,人各有命,或许这孩子有别的长处呢?
他还发现小孩最好收买。大人呢,讲究钱权交换,小孩很简单,只要给点吃的,积极得跟什么似的,比拉磨盘的老驴都自觉,于是他有两次趁着桓纵不在,干脆带了几个关系不错的小孩来桓宅做糕点,一听说有好吃的,一个两个可起劲儿了,争先恐后,唯恐钟离音觉得他们没使劲儿。
这天他在公廨办完公务,马不停蹄马上奔德化乡,小孩下午一个个背着挎包进学堂,午睡没睡醒,打着哈欠喊他先生。
钟离音微笑,这一天天可太充实了。
学堂最活泼的当属小松和阿五,这两个人一开始并不服钟离音,无奈在钟离音下笔成文又赏罚兼施的手段下,轻轻松松缴械投降,现在更是争着抢着要背书换菱角糕吃,他们抱着钟离音的大腿,“先生先生,今天是菱角糕吗。”
“我今天要是能背会《子路冉有公西华侍坐》,先生能多给我一块吗?”
钟离音摸着俩小孩的头,其实跟小孩儿打交道,说难也不难,可能是因为钟离音本身就比较调皮,所以对这些孩子没什么太高的要求,不会背那就不背了,据小松说,以前的先生一听说不会背,戒尺都准备好了,挨个打手心。
“行啊,会背就多一块,说到做到哈。”
小松和阿五高兴得鼓掌,学堂总是吵吵闹闹,小男孩一上课就乱动,拖凳子挪桌子,钟离音用教鞭抽了下桌面,“从现在起,谁再拖一下桌子,这个菱角糕的数量就减一。”
说着,指了指桌角的漆木食盒,里面有二十块,“这儿刚好一人一个,每拖一下桌子就少一块,少的那块归我。”
整间教室骤然安静了下来。
钟离音眼看卓有成效,继续佯装发脾气,“我整日贴着钱给你们上课,你们要是再这样不讲礼貌,气我,又吵嚷,以后别说菱角糕了,咱们就跟以前先生那般上课,明白了吗?”
一个甜枣一个巴掌,钟离音在心里窃喜。
这些还都是桓纵教他的……昨儿他问桓纵,一直有学生拖桌子,不配合,屡教不改不当回事,就因为先生脾气好所以不放在心上,不知道该怎么办。
桓纵表示轻轻松松,“这种转化成他们内部之间的矛盾就好了,一个人犯错,所有人受罚,如此一来,他们就会去怪那个人,不会来怪你。”
于是一堂课下来,钟离音美滋滋能吃十块,分糕点的时候,几个小孩争着抢着说自己何等安静,一丝不苟,听先生的话,应该吃糕点。钟离音只象征性给了其中几个安静的小孩,剩下被殃及明明没小动作却拿不到糕点的人,就开始怪那些屡屡不安静的孩子闹事害得自己没糕点吃。
半下午,课差不多上完,钟离音要回去了,小松和阿五紧跟着上来。
“先生先生!”小松挥手,“我会背啦!”
钟离音顿足,心道不妙,刚刚一看见有小孩乱动桌子,他就鬼迷日眼地拿出一块吃掉,恨不得所有人都看见,吃相也极其犯贱、夸张,仿佛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而他之前说什么来着……要是背会,给糕点吃……
食盒空空如也,哪里还有糕点啊喂!
钟离音无奈,又不能拔腿就跑,看起来有点猥琐。
小松和阿五跑上前来,两个人叽叽喳喳开始背,背个没停,终于背完了,闪着两双亮晶晶的大眼,期待钟离音的奖励。
钟离音哪里有奖励,对此只能无奈说道,“那你们跟着我回家拿吧,很快,很快就能拿出来。”
“好!”
“我们很久没去过先生家里啦,先生家好大呀!”
“我们可以帮先生做糕点!”俩小孩手拉手,迫不及待。
钟离音反复在心里盘算,这会儿刚好,桓纵去校场了,桓宅没人,他带着俩小孩,做完满打满算一个时辰,再送回来,估计不会消耗很久,正好把明天的糕点做好,“那好吧!”
说罢,师生三人脚步生风。
大的窃喜,拉到俩干活不要报酬的小屁孩。
小的也窃喜,能白吃白喝。
回到桓宅后,钟离音畏畏缩缩走了后门,直接带着俩小孩往厨房去。小松不解,“先生你为什么不带我们从正门进呀。”
阿五也问,“是啊先生,我看有好多进呀,我们不能去前院吗,为什么?”
小孩就是爱问问题,钟离音腹诽,准备好食材撸起袖子就开始和面,“别说话,该烧水的烧水,该点火的点火,总要干完活才行吧?”
阿五和小松面面相觑,觉得钟离音说的没错。
其实钟离音害怕极了,他肯定是不想让桓纵知道,他会带小孩过来。桓纵这种人,平素喜静,绝对讨厌叽叽喳喳的小孩,而且那副冷脸,估计能把小孩吓个半死。为了桓纵也为了孩子,有必要让二者“王不见王”。
同时,要不是钟离音有把握,今天过午散值的时候看见桓纵风风火火直奔校场,也不敢让小孩过来。
桓纵,大忙人嘛。
差不多和好面,两个小孩洗好手,过来将面团分成一个个小块,放进模具,又排列好,压好花型的糕点就这样放入笼屉。小松在家做农活做多了,这会儿煽风点火上手很快,阿五在旁边看着,忽然尿急,“先生,有茅厕吗?”
钟离音正掰荸荠呢,头也不抬,“嗯嗯就你上次去的那儿,回来记得洗手啊,不许不洗手!”
阿五连连点头跑了出去,一个不留神,撞到人了。
“对不起对不起……”阿五抬头,看见来人,差点吓个半死,“你……你是……”
桓纵也没想到,从校场回到自己家,能看见两个不速之客,但他反应很快,意识到这是钟离音带回家的小孩。眼看小孩快哭出来了,估计是被他的脸色吓到。他把脸撇过去,解释道,“我是这儿的仆人。”
回自己家还要偷偷摸摸的,这还有天理吗!桓纵也是没办法,毕竟他的名号能止小儿夜啼,真说出来大名,估计这孩子要吓死了。亲和、友善,桓纵向来不具备这种东西。
阿五迅速爬起,往茅房去了。
桓纵则顺着声音来到后院小厨房,只见里面烟火气很浓,透过窗栅,能看见钟离音正和小松一起说说笑笑,两个人在热气笼罩间满头大汗,不过即便如此,也不觉得累,反倒是说起自家的趣事,时不时鼓掌大笑。
两个人坐着小马扎,如果不知情,还以为这是两个朋友。桓纵站在窗边,想起最近和钟离音平时交谈的内容,也多和小孩有关。
钟离音,好像很喜欢德化乡学堂的差事,好像很喜欢小孩。
如果这样的话,肯定希望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娶妻生子共享天伦之乐吧?
桓纵顿时高兴不起来,内心充盈着无法道出来的苦涩,当即把折返回来的意图忘记了,并在阿五回来之前离开了自己家。楚天慵在门口等待已久,眼看桓纵两手空空还在纳闷呢,“府君怎么什么都没拿,不是说要拿长槊……”
“不了,今天就用剑。”桓纵直视前方,掩盖落寞失措,翻身上马,二人一前一后走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你是怎么告诉赤心,你喜欢他的。”
楚天慵挠了挠头,“没告诉他。”
“那他怎么知道的?”
“……就,那样知道的。”楚天慵汗颜,现在好歹被招安了,以前的缺德混蛋事要是提起来,桓纵肯定会杀了他,“府君怎么问起来这个?”
桓纵打着马虎眼,“没什么,就想问问。赤心一直喜欢男子,我很早之前就知道,只是觉得能找到一个互相喜欢的,更不容易。”
“哦,那确实。”楚天慵顾左右而言他,他的成功取决于他足够不要脸,当然宗忱也多多少少有那些个意思就是了,“府君可以试探一下对方的心思,如果观察出来那人并不讨厌你……”
桓纵想,钟离音肯定不讨厌自己,“然后呢?”
“然后就可以说了。”
桓纵:“……”
“不讨厌,也不一定就是喜欢吧,也可能无感。”桓纵掩饰。
“不讨厌,就很有可能喜欢。”楚天慵还想着这桓纵估计暗恋哪个佳人了,按照桓纵这条件,说一句喜欢,多少佳人心甘情愿啊,不讨厌那跟喜欢没什么区别啊!
桓纵还是脸皮薄,固执己见,“如果不讨厌又不喜欢,说出口,那岂不是尴尬、贻笑大方?”
“哈,府君,说出来喜欢那只是第一步。”
“第一步?”
“是啊,并不是说,你说了喜欢,就完成了,可以了,到此为止了,实际上还有很多别的,比如,对他好,为他做很多事,做一些你以前不可能做的事,哄他开心……反正很多很多,说‘喜欢’,只是开始,于我而言,这个‘开始’越早越好,一旦明确喜欢,两个人捅破那层窗户纸,能做的事儿就多多了。咱们都是大人了,跟小姑娘小郎君似的,留帕子写藏头诗玩偶遇,太浪费时间,一寸光阴一寸金。”
桓纵还是难以想象,况且钟离音还没有明确喜欢男子还是女子,只能静观其变,于是咳嗽了两下,断绝了楚天慵的好奇,“哦,知道了,走吧。”
这边钟离音做好糕点入笼放好,给了阿五和小松几块,想着干脆全卖掉,顺带送俩人回家。阿五在回去的路上,冷不防提起遇见桓纵的事儿,“先生,我今天在宅子里遇见一个人。”
“哦?宅子里有仆人,很正常啊。”钟离音拿着两盒糕点喜滋滋的没多想。
阿五吓得说话都在颤抖,“可是那个人好可怕,黑着一张脸,我一看到他,就想起我做的坏事来。”
桓宅有这种仆人?钟离音摸不着头脑。
“他穿着身黑衣服,挺气派的,比先生你穿的都好,先生你真的确定他是你宅子的仆人吗?是不是遭刺客了哇!”阿五殷切问,双手拉扯着钟离音的衣袖。
钟离音石化在当场。
桓纵……桓纵回来了?桓纵知道他带小孩回来了?要死要死要死该怎么解释难道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用厨房已经够得寸进尺了,要是知道有小孩来,桓纵会劈死他的吧!完蛋了完蛋了……
不过在完蛋之前,先卖些糕吧。
“哈哈没事,先生认识那个仆人,没事的哈。”钟离音拍着俩小孩的背,视死如归,继续往德化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