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纵怎么在院子里站着?!钟离音人都傻了。
可是不等他上前去解释,桓纵转身离开,大黄趁着桓纵不在,摇着尾巴到他跟前蹭。钟离音觉得自己完蛋了,不过在彻底完蛋之前,他心态够好,摸了摸大黄的头,像是存了死志,“一会儿我要是被骂,你可千万别过来嬉皮笑脸的哈。”
大黄嗷呜一声,钟离音往远处扔了个马球,这狗应声而飞,正好中了钟离音的调虎离山之计。
与此同时,钟离音已经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他身上**的,一手的泥,头戴斗笠挎着个竹篓子,跟刚打渔回来似的,浑身臭汗和淤泥,有些难闻,跟桓宅四时焚香比起来,格格不入。
其实钟离音脚上没什么泥,毕竟是在船上采菱角,故而并没落下什么泥脚印。不过因为手上脏脏的,在旁人看来就跟草丛里冒出来的野人一般,他尴尬地挠了挠头,“府君……”
桌案上,一碟毛豆,一盘韭菜丸子,一碗清蒸鱼,清炒葵菜、香椿、木耳,糯米团子充作点心,还有一碗虾仁粥,一道比一道清淡,桓纵的碗碟干干净净,看样子是已经吃过了。钟离音知道,桓纵养成的习惯就是一餐从不浪费,他们这些自北方南渡而来的人吃过苦,一路上被胡虏追,挨饿受冻,因此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钟离音只好坐到桓纵跟前。
桓纵嫌弃地看了一眼,“去哪儿了?”
“南湖。”钟离音原本兴高采烈,现在也不敢高兴了,把篓子和斗笠去下放到一边,不知所措。
其实他第一反应是,难道去哪儿都要报备?
却见桓纵不慌不忙,“去南湖干什么?”
“采菱角。”
“和谁。”
“李……李司马。”
“就他一个?你们关系不太好吧。”桓纵直言道。
“还有瞿逸林。”
一听到瞿商的名字,桓纵的神情一下子阴郁了起来,为什么哪儿都有这个瞿逸林?“你是不是挺高兴?”
“啊?”
“我看你刚刚回来的时候还哼着歌,还听到了木屐碰地面的声音,你是跳着回来的吧。”
钟离音好想逃,“菱角,白给的,不要钱,所以开心。”
“你的吃穿用度我都不收你钱,你怎么不开心呢,嗯?”桓纵有些咄咄逼人了,但他纠结的点不是这个,而是瞿商,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献殷勤,就让钟离音念着好了,并笑脸相迎,真是空手套白狼,说的比唱的好听。
“不是,我喜欢吃菱角。”
“后院池塘吃都吃不完,你去南湖摘?”桓纵高声反问,声色俱厉,“钟离音,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二人在廊下小亭用饭,桓纵的声音响彻整间宅院,清扫和扬簸箕、晒药的仆人纷纷装作没听见,风吹过檐下铜铃,锵然作响。钟离音委屈极了,“我不知道你在等我,你如果……如果是因为这些,为什么不能提前告诉我?府君帮我那么多,我自然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府君若对我有什么不满,直说便是,真的不用旁敲侧击,处处挑刺。”
良久,沉默。
钟离音总是怯生生的,桓纵并不想这样,可是又在和钟离音相处的时候,无法避免上位者的严厉。
是以在回到家没看见钟离音的时候,下意识以为钟离音在躲他。
桓纵清了清嗓子,在外人面前不失分寸,钟离音面前更不可以,“你和瞿商关系不错?”
“还好吧。”钟离音悄悄抬眼,偷看了一眼桓纵,冷不防问,“那个……府君真的在等我吗?”
桓纵:“……”
“韭菜一个也没动,是真的在等我啊。”
桓纵一言不发。
“嗨,我还以为什么呢。”钟离音心快跳出来了,结果一看原来就这,便挠了挠头缓解尴尬,“我以后会跟你说的,如果我回来得迟,就不必等我了。”
“你多大的脸?”
“诶,是,是,我自作多情。”钟离音抿嘴,控制自己不能笑出来,原来桓纵真的是因为这点小事生气,“那什么,我以后不去南湖摘就是了嘛,我直接在府君家后院摘,吃不完给别人,不能浪费嘛。”
给了台阶下,桓纵也不便再发难,起身离开了。
钟离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桓纵回过身,“你怎么了?”
“没……府君快去休息吧。”钟离音突然觉得桓纵还是挺好相处的,只要你做好分内事,那么桓纵就不会找你的茬,在这种人面前也就有底气,估计这也是桓纵想要达成的效果。至少现在,他一个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吏,已经开始渐渐懂规矩明事理起来,让人省了不少心。
说起来,还得谢谢桓纵呢。
钟离音吃完饭后,盘子锃光瓦亮,一粒米都没剩下。他一时兴起,去厨房亲自下厨,亲自熬莼菜菱角汤,顺便放了点儿莲藕进去,佐以今天剩下的鱼汤,闻起来味道十分鲜美。做的过程中,他又倒腾了半天菱角,和糯米粉和面粉做菱角糕,放入蒸笼起火开搞,想着明日带到公廨解馋。
一切忙完,钟离音手捧托盘,里面摆着莼菜菱角汤和菱角糕,换了身干净整洁的衣服,来到桓纵起居卧房窗前,“府君,我做好汤了,你要尝尝吗?”
“我吃饱了。”桓纵正低头看书。
“你还生气呢?我以后不会这样了,真的。”钟离音把汤和菱角糕放到窗台上,“趁热喝吧,不喝也没事,我活该的,真的抱歉。”
“你要是觉得瞿商好,留在这里万分不自在,我看他估计很乐意收留你。”
“那哪儿成啊。”钟离音想了想,瞿商还是有点奇怪的,说话做事都很奇怪。若说和桓纵是畏惧的话,那么跟瞿商在一块儿就是戒备,总摸不准这人啥想法,“府君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能当个白眼狼呢。真的是个误会,我不是主动邀请他一起去采菱角的,是他一定要参与进来的,不信你可以问李司马。”
“撒谎也要有个度。李识器不和赤心去,为什么偏挑你?”
“我也不知道哇,府君你可以问问宗副将,为什么一散值就走了,我觉得他可能心里有事。”
桓纵想了想,确实也是,宗忱一连告了三天的假,说最近要调整心情,心不在焉,所以多出来的活儿要么是李识器分担,要么是殷植带着手底下的小吏一起做。就连以往从不缺席的检阅练兵,也屡屡不见他的踪影。
估计这次谢秾一来,直接导致宗忱难以承受。
“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桓纵看了眼汤,“心意我收下了,汤就……”
钟离音根本不给桓纵拒绝自己的机会,闻言跑了出去,“府君慢用,我先去洗澡啦!”
桓纵瞥了眼菱角糕,拿起一块放进嘴里,一想起自己竟然和下属比较,甚至大动肝火,他就浑身不自在,连带着味蕾也不大愉悦。
“真难吃。”
·
宗忱回到家里就开始呼呼大睡,午饭只扒了那么几口。楚天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他睡得那么沉也就没打扰。到了傍晚,他清炒了几碟小菜,来卧房叫人,许久没有回应。
宗忱趴在床上,这一睡跟昏死过去似的。楚天慵刚好借此机会,看宗忱的睡颜。
和别的男子比起来,宗忱性子更加沉静,睡觉的时候也是,儒雅恬淡,让楚天慵忍不住怀疑对方是不是在做什么美梦。忽然,楚天慵鬼使神差刮了刮宗忱的脸颊,那刷子般的睫毛耸动片刻,嘴角上翘,“太……太傅,教我……”
楚天慵本就是陆预的手下,由于前段时间刚叛离陆预,闻言颇为不爽,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宗忱和陆预本来就有深仇大恨,据传闻宗妃之死也是陆预一手推成。
别人成人礼加冠,陆预成人礼亲手送走了自己的青梅竹马,仅仅是因为陆氏怂恿先帝赐死了竟陵王,宗妃殃及池鱼,一杯毒酒了此残生。
“教你什么?”楚天慵问。
“教我……”
再往后的话听不清了,因为很快宗忱就醒了过来,“唔……几时了?”
“该吃饭了。”楚天慵挑眉,身上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油烟香,“你怎么一回来就睡,应该饿了吧。”
宗忱伸了个懒腰,“我最近都没睡好。其实也不怪你,我晚上睡觉不习惯身边有人,觉浅,一有动静就会醒过来。”
楚天慵若有所思,看来宗忱是因为他,这几日都没睡好,“你怎么不告诉我。”
“无妨,反正你差不多也该走了。”宗忱微笑,“过几日谢姑娘就来了,这次如果不出意外,我应该是要跟她一起回建康的,你呢,这几天收拾收拾走吧。”
“这是要赶我走?”
宗忱摇头,揉了揉眼,“不是的,你对我挺好,可你也没什么理由留下不是么?反正据你所说,你现在和主子已经撇清干系了,之后天高海阔,去哪儿都没人拦你,我就算想让你留下也没有理由啊。”
“多给点工钱,我也不是不能留下。”
宗忱上下端详着楚天慵,其实此人的身材算得上是雅量瑰姿,力气估计也不小,轻轻松松就能把他抱起来,再加上这段时日任劳任怨,倒教他不太好意思,“那不行吧,你还是走了的好,不然,我可能真的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什么?”
宗忱难掩笑意,朝他招手,也有可能是被这流氓戏耍过几次,因此想也耍一耍对方。楚天慵不解其意,凑近到宗忱耳根,只见宗忱小声说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啊,其实,我喜欢男人。”
楚天慵良久没有反应。
其实宗忱在等他厌恶,又或是惊讶,这样被戏弄已久的他就能扳回一局,也算是扬眉吐气。可是楚天慵平静无波的神情,又让他不免感到失策……这个人,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呢?
“哦。那什么,吃饭。”楚天慵转过身去,留给宗忱无尽的疑惑。
“过几天我也要回去完婚。所以你早点儿走,留下来总不像话。”宗忱扶额,补充道。
长廊微光,楚天慵走进角门阴影里,宗忱后院有几棵树,还有几丛竹子,他偏身躲了进去。
不知为何,身体突如其来有了反应,一股无名火灼得他喉管发烫。他之前不是没见过宗忱,但那翩翩公子可望不可及,又满心满眼只有陆预,他之于宗忱而言,和路边的野草没什么区别。
而宗忱之于他,也不过是一个高不可攀的明月。
无奈多年后,兜兜转转,再次相遇。
那晚上,楚天慵没有睡觉,他想让宗忱睡好,便睁眼到天亮,偷偷看了好几眼宗忱的睡颜。疮疤早就结痂愈合,他没想到自己体质那么好,本来还想瞒过宗忱多呆几天,反正宗忱也不甚在意他的伤势。
然而宗忱要赶他走——又好像并不是那么想让他走。
一想起这是他旧主曾经教养长大的小男孩,罪恶感便油然而生。
宗忱做过的很多事,自己都不记得了。可楚天慵还记得有个小男孩,在他完成任务回来的时候,和他一起在亭子下避雨,给了他一把伞,然后撑着芭蕉叶冲入雨里。
“我个子小,用这个芭蕉叶就好。等雨小了,你用我的伞吧!”小宗忱将怀里的书册笔墨奉为至宝藏在怀里,在雨幕中回头对屋檐下的楚天慵说。
陆预刻薄寡恩,偏生教出来一个心思赤忱、与人为善的宗忱,让楚天慵都不确定,这段时间关怀备至,究竟是因为旧恩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控制不住,就别控制了。”楚天慵掐着宗忱的下巴,摩挲对方的唇,“反正,不会比死更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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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