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机几场大雨,南市总算是将一只脚跨入秋天的大门。清晨的微风还有些泛凉,到了中午又变得有些燥热。游棋栎悠闲地提着一盒红酒,不紧不慢地放进副驾驶,再下巴微微上仰,戴上墨镜驱车前往医院。
今天冉晞旸申请了一天的调休,正巧她也没什么行程,不如去医院看望她这个一直没有露面的小舅舅。
听闻游光楣因为姐姐的去世伤心过度,使得原本就不健康的身体雪上加霜,一连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
车厢里放着灵动的音乐,游棋栎嘴角微勾,从喉咙里发出不屑的哼声。
既然她这个舅舅对妈妈这么情深义重,那她这个做外甥女的不得好好去看望看望?
近年来,游理一直投资于南市的公共基础建设,就连南市最有名的医院也有棋颂的出资。这番游光楣入院,院方自然是要好生招待着。
游棋栎摘下眼镜,提着红酒礼盒站在病房外轻声敲门,还未等里头的人应声,她便抬手推开,脸上挂着乖巧的笑容:“舅舅,今日难得得空,我来看你了。”
病床上的游光楣正戴着老花眼镜,仰头眯眼看着手机屏幕。看着屏幕上的一片红红绿绿,该是他所持的股票界面。
该说不说她这个舅舅还真是敬业,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不忘自己的老本行。
游光楣微一皱眉,下意识就要瞪向来者。待视线与游棋栎相撞之时,他的眼神一滞,嘴角抽动着收回即将出口的脏话,苹果肌僵硬地上扯,拉出一个难堪的笑容:“是棋栎啊,集团这么忙,怎么还有空看我这个没用的舅舅?”
游光楣的身形偏瘦,下巴比游耀祖还要长一些,微微往外翘,像是一个被人意外扯坏的糖人。一旁的输液架空空荡荡,宽大的病号服披在肩膀上,随着他的动作,两边的袖子前后晃动着。
“舅舅怎么能这么说自己?”游棋栎笑着上前,将手上的礼盒放在一边,“论我说,这三个舅舅里,就属小舅舅最厉害。”不然怎么会出一些馊主意三番两次置她们母女于险地?游棋栎顿了顿,坐在病床前,“要不是小舅舅一毕业就跟在妈妈身边,棋颂很难有今天。”
游光楣的笑容在目光触及一旁的礼盒时一滞,他的鼻翼耸动,眼底的笑意尽数殆尽:“这酒……是怎么回事?”
游棋栎笑答:“都说舅舅喜好红酒,我便私下问了一下,给舅舅送了两瓶舅舅最喜欢的品牌。希望舅舅早些康复,早日喝上喜欢的红酒。”
游光楣的脸顿时黑了一个度。他喜欢喝酒没错,但他从未在外人面前说起自己喜欢喝什么品牌。游棋栎今日前来,无非是想警告自己,他身边的人有自己的眼线,警告自己不要轻举妄动。
游光楣小心地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笑容:“棋栎的心意舅舅领了,等我好一些,我们舅甥两人好好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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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游光楣挑衅一番后,游棋栎的心情极好,她仰头看了眼院外的天空,打了个响指,百无聊赖地点开冉晞旸的聊天界面,发了个在干嘛的表情包。
现在还在冉晞旸的调休时间,游棋栎也并不奢望对方及时回复。她站在出口处,眯着眼深吸一口气,尽情享受这短暂胜利后的清新空气。
再睁眼时,余光中出现一个熟悉的背影,游棋栎轻挑着眉头,脸上又挂上玩味的笑容,握着手机悄然跟了上去。
“在这干嘛?”游棋栎快步溜到冉晞旸身后,在她的肩膀上俏皮一拍,“你说你要调休,就是来这?”
在对方转过身时她又换上担忧的面容,上下打量道:“你生病了?”
冉晞旸一回头,就被这意料之外的身影吓得后退了半步,她盯着游棋栎关切的眼神,轻声问:“游总,你怎么……”话说到一半,她又觉得自己好似没什么立场问出这个问题。领导要干什么向来不用向任何人报备。想到这里,她换了方向,“一个朋友生病了,我过来看望一下。”
“朋友?”游棋栎皱眉疑惑,同冉晞旸并肩走着,“你不是从自十二岁就出国了吗?这么就没回来,居然还能维持那么好的关系。”
冉晞旸轻笑着摇头:“朋友的话,可能确实算不上。她——”她偏头看向游棋栎,“算是我资助的一个姐姐。”
“资助?”游棋栎瞬间换上严肃的神情,“她有什么困难吗?”
“困难……”冉晞旸看向天际的一抹云彩,叹道,“这世上有困难的人多了去了。”
“游总,你听说过子宫脱垂吗?”
游棋栎缓慢地点头:“听说过,只是我也自小就在国外长大,那边的女人生完孩子后比较注重产后修复,所以我身边的人很少出现这种情况。”
“怎么了?那位姐姐是这个情况?”游棋栎啧了一下,“可是子宫脱垂并不算大毛病,怎么还要你资助?难道后面恶化了。”
冉晞旸站定,缓缓摇头:“她就是简单的子宫脱垂,没有恶化。”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农村的女人在生产后,因为是农忙时节,家里急需她干活,所以她还没休息好就下地干活了。我们人口基数大,医学常识没能普及,渐渐地,她出现了子宫脱垂。附近的人也不懂,只觉得这是脏东西,觉得她得了怪病。慢慢地,她被村里的人孤立。”
冉晞旸的眼皮低垂,接着不经意的动作掩去自己眼底的悲哀:“她生在这长在这,除了这个家,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个病能治,也不知道这个不丢人。为了往后的生活,她特地煮了一碗红糖鸡蛋,躺在床上企图用剪刀剪断这个让她受苦的东西。”
“但那个傍晚,她再也没能醒来。”冉晞旸顿了顿,换了一口气继续说,“那碗她用来慰劳自己的红糖鸡蛋她也没能喝上。”
冉晞旸快速眨眼,止住即将涌上的泪意。这个故事她每想一次,就心痛一次。这个世界的参差太大,太多太多受苦的人。
“其实这是一个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例子。”冉晞旸与游棋栎对望着,“很多在农村的奶奶辈妈妈辈遇到这样的事情,第一反应是用块布兜着继续干活,因此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
“回国后听说了这样的事情,我就想尽自己的一份力帮她们解决这个苦恼。”冉晞旸说,“这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对于她们来说,可能就是事关一生的关键。”
游棋栎站在那,沉默许久消化这个令人心情沉重的故事。远处的晚霞不断翻滚,萦绕着粉色的光彩延伸到远方。游棋栎的视线顺着云彩向上。
她想,每个女人都该看到这般美丽温柔的晚霞。
每个女人不该只能用一碗红糖鸡蛋慰劳自己。
“你资助多久了?”沉默良久,游棋栎收回视线,突然发问。
“我入职前一个月就开始了。”冉晞旸回答,“到目前已经是第十二个姐姐了。”
游棋栎拿起手机不断搜索,一面继续发问:“你是怎么找到这些人的?有基金会吗?”
冉晞旸摇头:“目前没注意到,她们——”她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是我那个略懂互联网的朋友发现的。”
“她发现很多女人只是简单挂了个号,问清治疗费用后就不再继续治疗。”
“当然,肯定还有很多女人连挂号的钱也舍不得出,只是在家用所谓的土方子凑合。”
“好,这个项目,我游棋栎投了。”她想起类似的台词,突然笑出声,夕阳的光辉令她眯了眼,她微微抬头,隔着一步的距离与冉晞旸对望,“回去我会向律师咨询这件事,如果有这样的基金会,我会加入。如果目前还没有,我就成立一个。”
“冉晞旸,你做得对,这世上不该有那么多苦难,很多苦难就应该被看见,被解决,而不是敷衍了事,熟视无睹。”
身后的行人匆匆,带着病历照片,带着刚取的药的,带着疲惫的面容低头往家的方向赶去。游棋栎正对着夕阳,柔和的霞光模糊了她的轮廓,她微微笑着,眼中是一如既往的坚定与自信。
晚风微起,吹拂着游棋栎额间的碎发,她微微眯眼,试图用偏头躲避发梢的轻挠。身后的匆匆行人与静静等待的她好似行成了一幅动静结合的画面。冉晞旸的手指微动,眼前那一缕碎发好似在她的心尖轻挠一般,让她忍不住抬手拂去。
只是刚抬起一个手指就被她强行按下,她的视线下垂,看向被夕阳拉长的倒影。
她们的身影交叠,好似——
在拥抱。
“好。”她想了许久,才挤出那个一个单调的字眼。
游棋栎瞥过她犹豫的手指,干脆上前,抓着她的手腕继续上前,一面抱怨道:“不过,你都资助那么久了,为什么都没有吱声?”
冉晞旸:“那只是我自己的意愿。”
“哦!你是觉得我没有你那么善良喽?”
“没有,我是觉得莫名跟你说起这件事,有些道德绑架的感觉。”
“嚯,都用上道德绑架了,还是觉得我没有你善良。”
冉晞旸无奈地呼气:“游总,我真的没有。”
“没有?”
“没有。”
“好。”游棋栎突然拐了个弯,干脆将冉晞旸拉向医院,“择日不如撞日,基金会的侍寝估计还早着,不如你现在就带我去看看那位姐姐,看看她们附近还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女人。”
“冉晞旸,这件事,我跟你一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