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魂 第1章 吾城

黑暗。

粘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与声音的绝对黑暗。

然后是……痛。

意识如同沉溺在万载寒冰深处，被无数冰冷的针反复穿刺、撕裂。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骼，甚至每一个念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那不是单一的痛苦，而是成千上万次死亡瞬间积累下来的、足以让任何灵魂彻底疯狂的永恒酷刑。

第一百次。

金予知道，这是第一百次。

她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在冰冷粗糙的岩石地面上重新凝聚，从虚无中被强行拽回现实。喉咙里还残留着上一次被恶魔利爪撕开颈动脉时，那腥甜滚烫的液体倒灌的窒息感；眼前还闪烁着上上次被地狱火活活焚成焦炭时，那跳跃的、灼烧灵魂的烈焰；耳畔还回响着再上一次被拖入溺魂潭时，那万千怨灵在神识中的凄厉尖啸……

一百次不同的死法，一百次相同的起点——这个阴冷、潮湿、散发着硫磺与绝望气息的恶魔洞穴。

而她每一次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总是被粗大符文锁链禁锢在洞穴中央石柱上的他——何皓琛。

他看起来糟糕透了。原本清隽的脸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因干渴和痛苦而皲裂，浅色的衬衫早已被污血和汗水浸透，紧紧贴在消瘦的身体上，勾勒出肋骨的轮廓。那双总是盛满温柔和智慧光芒的眼睛，此刻黯淡如同蒙尘的星辰，只有在她“复活”的瞬间，才会爆发出一种混合着极致心痛、愧疚与微弱希望的碎光。

“予予……”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别再……管我了……快走……”

走？

她能走到哪里去？

自从三个月前，他们被恶魔设计诱入这个被称为“无尽回廊”的洞穴陷阱，一切就脱离了掌控。恶魔首领尤楔，那个如同阴影凝聚而成的、周身缠绕着不祥黑雾的存在，发现了她身上那不可思议的“复活”能力。于是，一场针对她能力的、残酷到极点的实验开始了。

尤楔将皓琛作为诱饵和枷锁，禁锢在洞穴中央。然后，他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极其残忍的方式，一次次将她杀死在她挚爱的人面前。

割喉、剜心、碎骨、焚身、蚀魂……每一次死亡都真实无比，痛苦铭心刻骨。而每一次在她断气后不久，一股无可抗拒的、源自世界规则本身的力量，又会将她的意识与身体强行重组，让她在这个洞穴的入口处“复活”，完好如初，除了……那累积下来的、一次比一次更清晰的死亡记忆和近乎实质的痛苦。

尤楔称这为“永恒的戏剧”。他享受着皓琛目睹爱人一次次惨死时那崩溃绝望的眼神，也沉迷于研究金予这违背生死法则的能力。

“多么美妙的不死之身！连规则都在眷顾你吗？还是说……你本身就是规则的漏洞？”尤楔那带着金属摩擦般质感的声音，曾在她第九十九次复活时，在她耳边低语，充满了探究与贪婪。

金予艰难地撑起身体，第一百次看向皓琛。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不怕死，也不怕这无尽轮回的痛苦，她怕的是皓琛眼中那因为她而燃起的、即将熄灭的光。

“我不会走的，皓琛。”她声音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第一百次重复着同样的回答，“要活一起活，要死……我也要死在你前面。”

她挣扎着站起来，目光扫视着这个如同噩梦般熟悉的洞穴。岩壁上摇曳着幽绿色的磷火，映照出地面上干涸的、属于她和他的一次次血迹。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硫磺和她自己一次次死亡时残留的能量焦糊味。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尤楔很快就会现身，带着他那猫捉老鼠般的“游戏”心态，为她设计第一百零一种死法。而皓琛，将再一次被迫观看这人间惨剧，承受比凌迟更痛苦的煎熬。

绝望如同洞穴深处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她试过反抗，试过寻找出口，试过攻击尤楔……但一切都是徒劳。她的力量在尤楔面前显得如此渺小，而这个洞穴仿佛真的有生命，每一次都会将她“刷新”回原点。

难道……真的要永远困在这里，承受这永无止境的死亡轮回？直到时间的尽头，直到她的意识被痛苦彻底磨灭，变成一个只知道复活和死亡的麻木空壳？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啮噬着她仅存的意志。

就在这时，洞穴深处，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黑暗能量开始汇聚。尤楔要来了。

金予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让她保持清醒。她看向皓琛，想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却对上了他异常平静的目光。

那目光……很不对劲。

不再是之前的痛苦、绝望和哀求，而是一种……仿佛做出了某种重大决定后的、带着深深眷恋与诀别的平静。

“予予，”皓琛看着她，声音依旧沙哑，却透着一股奇异的力量，“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在昀檀大学的图书馆，你抱着一摞书，撞掉了我的眼镜。”

金予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那段记忆如同被尘埃覆盖的珍宝，在无尽的痛苦中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

“记得……”她喃喃道，眼眶瞬间就湿了，“你当时傻乎乎的，还说……还说我的眼睛，像藏着星星。”

皓琛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温暖的笑容，仿佛穿透了这洞穴所有的阴霾。

“是啊……像星星。”他轻声说，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后来，我们一起支教，一起去山顶看日出，一起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做饭……你总是把菜炒糊，但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味道。”

他的话语，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金予记忆的闸门。那些被痛苦掩埋的美好瞬间，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与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形成了残酷的对比，让她泣不成声。

“别说了……皓琛……求你别说了……”

“予予，好好听着。”皓琛的声音陡然严肃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要你记住，记住这些美好的东西。记住阳光的温度，记住风的触感，记住……我爱你。”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金予心中猛地升起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比面对尤楔时更甚！

“不！皓琛！你要做什么？！”她惊恐地尖叫，想要冲过去，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禁锢在原地。

只见皓琛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那一眼，包含了他们相识以来所有的爱恋、不舍、祝福与……永别。

然后，他猛地抬起头，对着洞穴的虚空，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发出了不再是祈求，而是宣告的呐喊：

“规则——！亦或是……冥冥中注视此地的存在——！我，何皓琛，愿以我灵魂破碎、生命湮灭为代价——！”

“——换取金予，此刻，彻底摆脱‘无尽回廊’的束缚！换取她，真正的‘自由’！”

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炸响在洞穴之中！甚至引动了整个空间的震荡！

“不——！！！”金予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她拼命挣扎，想要阻止，却根本无法撼动那无形的禁锢。她能看到，皓琛的身上，开始散发出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温暖的白光。那光芒，源于他的灵魂，是他的生命与灵魂在燃烧！

尤楔的身影在洞穴深处骤然浮现，他显然也没料到这一幕，发出了惊怒的咆哮：“蠢货！住手！你的灵魂是珍贵的……”

但已经晚了。

皓琛的身体，在那温暖的白光中，开始从边缘一点点消散，如同被风吹散的沙雕。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金予，带着无尽的眷恋与安抚。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看向她，说出了那句贯穿她此后永恒生命的遗言：

“予予……好好活着……来世……再见……”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轻得像叹息，却重得像山岳，狠狠砸在金予的心上。

下一刻，那温暖的白光轰然爆发，如同超新星降临在这绝望的洞穴！光芒所过之处，禁锢他的锁链寸寸断裂，岩壁上的幽绿磷火瞬间熄灭，尤楔发出的黑暗能量如同冰雪消融！

金予感到那股一直束缚着她的、属于“无尽回廊”的规则力量，如同玻璃般寸寸碎裂！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感，包裹了她。

但同时，她也感觉到，那个与她灵魂相连的、温暖的存在，正在飞速地、不可逆转地……崩碎、消散。

“皓琛——！！！”

她终于挣脱了禁锢，扑向那光芒消散的地方，却只来得及抓住几缕即将彻底湮灭的、带着他最后温暖的光点。光点在她指尖微微闪烁，如同他最后的目光和那句“来世再见”的承诺，然后，彻底消散于无形。

他不见了。

为了她的自由，他付出了生命，而他的灵魂，并非湮灭，而是破碎成了无数碎片，散入了轮回的洪流。

洞穴开始剧烈地摇晃、崩塌。尤楔在远处发出不甘的怒吼，却被那尚未完全散去的、源于皓琛牺牲的规则力量阻挡在外。

金予跪在冰冷的地上，怀中空无一物。她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呆呆地看着皓琛消失的地方，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

巨大的、足以撕裂一切的悲伤，并没有立刻爆发，而是化作了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沉淀在她的眼底，她的骨髓里，她的……灵魂核心深处。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或许是因为皓琛以灵魂破碎为代价的献祭，触动了她体内那“复活”能力的本源；或许是因为极致的悲伤与绝望，打破了某种界限；或许……冥冥中真有规则在注视，并给予了回应。

一股她从未感受过的、浩瀚如星海、磅礴如宇宙初开的恐怖力量，从她灵魂最深处，轰然苏醒！

“咔嚓——”

仿佛有什么枷锁被打碎了。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悬浮起来，漆黑的长发无风狂舞。周身不再是之前那种被动“复活”的微光，而是流淌出实质般的、璀璨夺目的金色神力！那神力温暖而威严，带着创造与毁灭的双重气息，将她衬托得如同降临世间的神祇！

心口处，那些在一次次死亡轮回中积累的、看不见的伤痕，在这纯粹神力的冲刷下，化为了三道清晰可见的、如同破碎瓷器般的金色裂痕，永恒地烙印在那里，提醒着她曾经的痛苦与代价，也仿佛映照着皓琛那破碎的灵魂。

崩塌的洞穴巨石在靠近她周身金光时，瞬间化为齑粉。远处尤楔的怒吼声中，第一次带上了清晰的恐惧。

“神……神力？！这不可能！”

金予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盛满星辰与爱意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尽的冰冷与死寂，还有在那冰层之下，即将燎原的复仇烈焰与……一丝被那句“来世再见”点燃的、微弱的希望。

她感受着体内奔涌的、足以撼动天地的力量，又低头看了看心口那三道代表着过去与代价的裂痕。

皓琛用他的生命和完整的灵魂，换来了她的自由，也留下了一个破碎的承诺。

而现在，她将以这不朽的生命与神明之力，向这世间所有的黑暗，讨回一切。同时，她也将踏遍轮回，去寻找那些散落的、属于他的灵魂碎片。

他说了“来世再见”。

那么，无论要找多久，无论要面对什么，她一定会找到他。

她成了不死之神。

而神明的执念，将贯穿永恒，直至承诺实现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