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涣哥哥在看什么?”叶檀顺着我目光看去。
我收回望向高台的目光:“没什么,只是不曾见过如此盛景有些好奇。”
玄天宗将各派掌门请到高台上观赛,其余参加比试的弟子都坐在台下各派席内。玄天宗坐在主位,其余门派掌门按实力分坐两侧。顾徵坐在不靠前也不靠后的一处楼中,旁边站着一名资质不凡、剑眉星目的年轻人,想必就是顾徵的大弟子。
当中并无若淮的身影。
昨日他昏迷后,我借着仅剩无几的灵力模仿了他的字迹传信给顾徵。顾徵将他接走后,我才回到长晖阁。
剑修最忌心魔,一朝道心不稳,不说历劫时凶险万分,此生再难更进一步,若是境界下跌会遭反噬。
“这有什么,”叶檀叉着腰,佩剑上悬着的青玉剑穗随着身形微微晃动,“你且看我怎么把方宁那小子打下台,叫苍云派今日扬眉吐气——二师兄你敲我头做什么!”
“你啊,师父和大师兄都在台上看着呢。话说得这么满,小心一招也接不下来。”
叶檀捂着头瞪了一眼:“这次可不一样,大师兄叫我放开了打,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好好好,快去吧,外头已通传三次,再不去就当你弃赛了。”
叶檀被季衡推着往外走,却还抽空回头和我招了招手。身侧的青玉剑穗随风扬起,同主人一样恣意。
而我醒来时,断离剑被封在识海之内,剑穗已不知所踪。
那是若淮亲自替我编的剑穗,中间穿了半环状的羊脂玉,在光下十分通透。那段时日他领了派中大半的下山任务,无论奖励多少,他都一应接下。
“送我的?”我捻着那截温凉的羊脂玉问他。
若淮那时已经是少年身形,弟子服恰好勾勒出笔直的身形,脸色仍是淡淡,他垂着眼:“弟子见诸位长老佩剑都有剑穗,就自作主张自己编了一个。师尊若是觉得不好,就丢……”
“你编得很漂亮,”我打断他的话,把剑穗和断离递到他手中,“替我系上吧。”
他这才松了已经掐进掌心的手指,接过断离,认真把剑穗系了上去。
我轻轻叹了一声,目光落到台中央的叶檀身侧随风微动的剑穗上,心道,恐怕它已经被雷劫击碎了。
叶檀的实力的确出乎意料,除了苍云派众人仍是一副习以为常的神情外,其他门派的年轻人脸上皆从看好戏的神态转作震惊。
方宁是筑基后期,而刚刚迈入筑基的叶檀仍能在境界压制下与之平分秋色,甚至有几招有更甚一筹之势,只因叶檀的灵气更为纯净浓厚,剑招简洁利落,处处指向方宁破绽。
一道剑光闪过,叶檀剑尖直指方宁咽喉。
胜负已分。
原来是这样。
我望向高台,正襟危坐的顾徵似有所觉偏头看来。
我错开了目光。
顾徵和若淮并不相似。若淮剑招凌厉,虽不张扬但出剑时锋芒毕露;顾徵柔中带刚,于无形处见凛然剑意。当年苍云因我和若淮名声大噪,虽有心避世,却难免站在风口浪尖之上。顾徵选择韬光养晦,的确是破解之法。
只是今日这番高调登场一反常态的用意为何呢?
“秦涣哥哥!”叶檀举起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怎又出了神?”
我看向他:“在想你方才场上最后那一剑,跃阶制敌并不容易。”
叶檀呆了一呆,耳根微红,抱着剑故作矜持地道:“还是师父教得好,明后两日可还有好戏瞧呢。”
我问道:“既是如此,那日碧海门挑衅为何退让?”
叶檀试探地看了眼季衡,季衡无奈地点了点头。
这便是能说的意思了。
叶檀神神秘秘凑到我耳边说:“昨夜大师兄传了师父的命令,要我们不遗余力。苍云韬光养晦这么多年,想必我师父觉得如今是个好时机,而且昨日真人也来了……只是后来不知何故,真人又匆匆离去,没让他见到碧海门吃瘪的样子真是可惜。”
我听到若淮的去向,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今日你一战成名,要谨慎祸从口出,招来无妄之灾。顾掌门望你戒骄戒躁,当心他听到又罚你。”
叶檀挑了挑眉,轻哼一声,剑穗轻轻一晃,少年意气毕现:“我可不怕,他们若有不服的,我就打到他们服气为止。虽说桓青真人仙去了,我们苍云也不是好惹的。”
我无奈看了他一眼:“天外有人,何况人心各异,并非所有事都能用武力解决。纵使是桓青真人也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叶檀嘴上“嗯嗯”几声,目光却已经被吸引到道场上。
>>>
三日大比足够苍云的名声传遍整个修真界,尽管苍云并非最后胜的最多的道派,但能堪堪排在玄天宗和妙音寺之下,足见实力强悍。若非弟子不如前两者多,排名最终如何也未可知。
顾徵的大弟子江云生年纪轻轻已经是金丹中期,与玄天宗大弟子比试时隐隐有破境的征兆,以微毫之差略胜他一筹,成了大会三日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事迹。
回长青山的路上,我缀在苍云队伍后尾,垂眼看着脚下的青石板路,心里盘算着明日清早与苍云众人道别后该往何处去,不料却被来人挡住了路。
“秦公子,掌门邀您到长生殿一叙,请随我来。”
我打量了几眼江云生,无端想起潋情那句苍云大弟子代代出美人的戏言。
我颔首道:“有劳。”
长生殿高处有一座亭台,正对着这座园林的西北处,站在此处远眺能将园林各处收进眼底,也算是个得天独厚的地方。
清风徐来,吹动垂落的纱帘。顾徵端坐于亭台中央,垂眸饮了一口茶。
“顾掌门。”
“秦公子请坐,”顾徵倾身往我身前的白瓷茶杯里倒了半杯茶,清透的茶水映出我的脸,茶面上悠悠冒着纯净的灵气,“先喝口茶。”
我握着微凉的杯壁,顿了顿,依言饮了。
温凉的茶水混着淡淡的雪松气味,像是饮了一捧高山霜雪,至冷至清,至澈至明。待灵气走过一遍五脏六腑后回味起来却是极尽温柔缱绻,全无冷意。
我细细品着茶,舌尖隐约尝到了一丝甜味,只是如蜻蜓点水一般转瞬即逝。
时隔百年,我再次喝到这茶,竟是在这样的时候。
顾徵道:“茶名仰雪,出自家师之手,秦公子觉得如何?”
我自然说好。
苍云素来有煮茶磨练道心的传统,将所悟所思所想融入煮茶的每一步,如此煮出的茶最能表现煮茶人的心境,茶煮好了,道心也就成了。我年轻时也常以此自观,但并不好此道。倒是若淮,自金丹到元婴,再到大乘,煮茶从未落下。
“仰雪是家师悟出第一道剑意时烹煮而成,取了孤雪峰顶的新雪、露水和雪松松针,小火煮一个时辰再晾至温凉方可饮用,”顾徵看了我一眼,又望向远处朦胧的山脉,“但最重要的是里面的道心和剑意……说远了,秦公子若喜欢,可以带一些回去,我这里还有以前存下的茶叶,请公子收下。”
我道了谢:“不知掌门寻我来此,有何事相商?”
顾徵放下茶盏:“后日我们便启程回苍云,不知秦公子有何打算。”
我斟酌片刻,答道:“称不上打算,只想四处走走遍览名山大川,接下去往哪里走尚未有定论。”
“秦公子觉得苍云如何?”顾徵说,“听阿檀说,公子对修道神往已久,过几日苍云会招收新弟子,我观公子天资卓越,不如来苍云一试。”
“这恐怕不妥。”
“为何?”
“入苍云是修行,行走江湖也是修行,得掌门青眼是在下的荣幸,只是在下更想再多看看人间风光,恐怕让掌门失望。”
顾徵神色不变:“秦公子不必现在下定结论,明日云生带着众弟子出游,公子随他们去完再答复不迟,”顾徵淡然道,“或许公子今晚就会改变心意也尚未可知。”
我未置可否,起身告辞。
不料神隐了一百年的天道在今夜入了我的梦。
“你且去苍云。”天道如此说道。
“你要我体悟红尘,我游历人间数日已有些感悟,为何一定要去苍云?”
天道化身的老者捋了一下胡子,高深莫测地道:“要识得红尘滋味,自要往最深处去。桓青,你尚未勘透何为情,如何谈放下,又如何问心证道。”
一梦毕,困意全消,我披衣起身倚着栏杆,望向夜幕里遥遥挂着的一轮弯月。
一语成谶,终究是顺了顾徵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