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忆春对上他骤然变冷的眼神,有些说不出话来。
敢情绕来绕去最后又绕到了“她”身上。
“说起来,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为了逃避责任,所以假装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她歪头看他,离得太近,仰头时后脑勺靠到了宫墙上才看清他的脸。
闻言,他轻哼一声,“脑子坏没坏不知道,你很想死倒是真的。”
“你!”
柳忆春被气得睁大了眼睛,这种事情怎么能用脑子坏了来形容!
真是一点都不会说话。
她愤愤地推他,这人却像座小山一样纹丝不动。
柳忆春不悦地瞪他,“干什么?”
他完全没有理会她恶劣的语气,反而俯身凑近,直视她明亮的双眼。
再开口时,嗓音暗含蛊惑。
“为什么想死?”
柳忆春停止了动作,转而让身体放松地靠在墙上,一脸无语地迎上他带着审视的眼神。
这人怎么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唉,“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不甚走心地回了句话,柳忆春便撇开双眼朝一旁望去。
宫道两侧种着整齐的树,暮春时节,枝叶繁茂,已没有半分花的影子。
晚风拂过,将人包裹在树叶的沙沙声里,天地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沈雍却没再轻轻放过,捏着她的脸颊面向自己,“因为从前过得不开心吗?”
柳忆春一愣,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
怎么说呢,他这个关于公主的猜测倒是变相猜中了她的心思。
见她不答,他又继续问道:“懿春公主不是最受宠爱了吗?怎么会过得不开心呢。”
柳忆春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不由随着他一起呢喃,“为什么呢?”
她的父母其实也很宠她,累死累活赚来的钱,坐个两块钱的公交车都要掂量一下距离看值不值,给她买书却眼睛都不眨地就花了。
她住着那个昏暗狭小的家里最大的房间,他们在生活上极尽照顾她,以至于她直到现在都还不会做饭。
那么为什么她感觉一切都很没劲呢?
高二之后他们对她从肢体上的暴力转变成语言上的暴力,而在她考上大学之后他们连语言上的暴力都渐渐收敛了。
他们会在外人面前对她极尽夸赞。
“我们女儿很听话很聪明的,小小年纪就能监督自己好好学习,考上这么好的大学我们都很为她骄傲的!”
“哎呀我们其实也没什么教育的秘诀,不打她不骂她,顶多就是在生活上多照顾她一些,孩子听话,自己会主动好好学习的。”
每每对方听到这里,感叹一句自家孩子一点都不乖,对话便结束了。
他们对她越来越好,他们会眼睛亮亮地问她大城市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真的像电视剧里放的那样全是高楼大厦、公共厕所里的地板都比他们家里的好。
偶尔的几次,他们露出期待的表情,还问她能不能带他们去她工作的地方看看。
可她总是无言以对。
应该有哪里不对劲吧?
无数个他们打完她又抱头痛哭说“爱她”的绝望夜晚,无数次玩耍同伴来找她却被爸妈告知她在学习时安静得像地狱的时刻,好像都随着她考上大学而化作一缕烟散掉了。
他们忘了曾绝望地打她、骂她、求她,也忘了那些涨涨跌跌的考试分数给这个家带来的无尽折磨。
病态的教育变成了她自己的上进,闷在家里刷题变成了她自己的选择,不做家务变成了她主动的要求......
所有的一切,他们都巧妙地“忘了”,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也只有她一个人,仍带着那些烙印继续生活。
她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作为一个空心人,她除了考试什么都不会,直到想走出那个无形的牢笼时,她才发现自己不仅提不起力气,还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股深深的无力,无力久了,又演变成对自己的愤怒——
为什么你不能像别人一样开心?看看别人的生活多么幸福、多么正常,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烂成了这样!
开心?
开心,已经是一个离她非常遥远的词汇了。
见她变得恍惚、沉默,沈雍松开了对她脸颊的钳制,转而拉着她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柳忆春渐渐回神,顺着他的力道并肩同行。
宫道内只余脚步声窸窣。
“说起来,你以前和公主很熟吗?公主为什么要害你啊?还有,一个后宫公主这么轻易就能干涉前朝政事吗?”
没走几步,柳忆春情绪平复,忽地将心中的疑惑一股脑倒了出来。
问题太多,沈雍干脆一个都没回答。
“既然不记得,那就不要知道了。”
“啧,没意思。”
沈雍不轻不重捏了一下她的手,柳忆春干脆直接把手抽了出来。
不多时,二人到达此行的目的地——昭月殿。
尉迟丰和银画也渐渐跟了上来。
沈雍示意尉迟丰守在殿外,让银画上前陪着柳忆春,他自己则往殿内走去。
昭月殿已被搬空清理出来,摘星高台早已被斩落,比以前冷清很多,只有那棵巨大的银杏孤独地伫立在庭院之中。
银画重回故地,看不出什么喜怒,只在一旁静静候着。
倒是柳忆春,对此全无印象,好奇地四处打量着。
似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不知不觉被这棵巨大的银杏树吸引。
一步步走近,抬手轻触它粗糙的枝干,在柳忆春反应过来之前,她便已爬到第一节侧枝上。
她这个体育废什么时候这么会爬树了?
柳忆春跟随本能指引,忍不住继续往上。
头上珠钗不少,她嫌碍事,一根根摘了往树下丢去。
“公主!”
见她越爬越高,银画再也忍不住,疾声呼唤她。
“您还穿着宫装呢,快下来吧,可别摔了!”
柳忆春却不管不顾,直接凭着肌肉记忆爬到了最高处。
她满意地坐在最高的枝干上,拨开碍眼的细枝往远处望去,静静等着呼吸平复。
眼里则闪着远处细碎的光,不知在想什么。
“你知道这里能看到什么吗?”
银画勉强听清她的问话,不禁想起了从前无数次在树下仰望公主的场景,公主总是沉默不语,如今倒是第一次对她开口。
“奴婢不知,公主快些下来吧。”
柳忆春轻笑一声,细声呢喃了一句。
“什么?公主可以再说一遍吗?”
她的声音太小,银画没有听清。
柳忆春却没再重复,凝神看着远方,一点点从树干上站了起来,得到一个更加没有视线遮挡的角度。
层层宫墙内,唯有这个地方可以遥遥看到一点宫外的景象。
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副画面:影影绰绰一点街景,每逢节假日便会闪动着攒动的人头,灯火在其中明灭,那是遥远的人间。
这是公主曾经看到过的景象吗?
柳忆春眨眨眼,那处的景象便变成了一辆辆马车慌张地疾驰而过。
想必是方才的那些官员吧。
有趣,但又很无趣。
忽地,一种强烈的意愿驱使着她,好像有件一直想做却没做的事情在等着她。
柳忆春努力分辨,可那一点点隐晦的**隐匿在厚重的云层之后,她拨不开,也看不清。
嗯......弄不清楚,那就完全遵循本能吧。
银画像往常一样在树旁安静守着她,不知为何,今日的她总有些心惊肉跳,总觉得公主有些反常。
焦虑的小侍女一会儿抬头确认树上的柳忆春,一会儿转头看向内殿祈祷王上赶紧出来。
忽地,身侧高耸的银杏树突然传来衣角猎猎的破空声,银画担心了六年的画面突然成为现实,她不由得慌张地惊叫出声。
“啊——”
“公主!”
身前掠过一阵疾风,有人的速度比她还快。
沈雍刚跨出内殿,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令人目眦欲裂的画面——
宫装美人从树顶翩然坠落。
他下意识上前要接住她,却在飞奔到树下时瞧见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画面。
她竟双手抱着更低一节的侧枝,将自己吊在枝干上,闭目仰头,裙摆与乌发正翩然垂落。
枉他以为她这次打算跳树寻死!
银画也被吓得瘫坐在地,“公主啊......”
柳忆春没有理会他们,仍在细细感受自己的心跳。
方才那一跃,风声从耳畔疾速呼过,她迅速运用浑身的肌肉攀住另一截树枝,风声停止后,心跳却没有停止,甚至在胸膛里砰砰跳得比方才更卖力。
她好喜欢这种感觉,冒险的、心脏狂跳的感觉!
又一阵晚风吹来,心口一直压抑的一股气仿佛忽地被吹散,与世界之间隔着的那层若有似无的薄膜也消失了。
柳忆春感觉心里一阵轻松,远处吹来的风、耳畔的树叶响声、鼻尖新鲜枝叶的香气都变得愈发清晰。
她睁眼看向树下的两人。
银画正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显然被吓得不轻。
沈雍则立在一旁,呼吸急促,满眼责备,“胡闹!”
柳忆春心情极好,没有理会他们,兀自在吊在树枝上晃动了起来。
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两截雪白的玉臂。
然而,她没晃几下就被一股大力制住了。
她现在双脚离地不过一人高,沈雍抬抬手便抓住了她的脚。
“下来!”
啧,没劲。
不过她心情好,不与他计较。
柳忆春双手一松,直直从树上往下落。
但这次却没再传来银画惊慌的尖叫,只因她在下一瞬便被一个坚实有力的怀抱紧紧环住。
是沈雍。
柳忆春在被接住时下意识调动全身肌肉,宛如一只雍容华贵的蝴蝶般轻飘飘落入他的怀中。
发丝飞舞,有几缕轻轻扫过沈雍脸颊,又匆匆逃开。
确定她安全无虞,沈雍忍不住开始教训她,语气很冲。
“从这么高的地方随随便便跳下来,死了还算好,要是摔个半残,下半辈子只能困于宅院,便溺失控,你就开心了吗!”
柳忆春被骂得一愣,难得听他对她说这么长的话。
不是冷言嘲讽对她还没折磨够不准她死,也不是冷冰冰地宣判她还有用所以不让她死,竟是站在她的角度,真的在担心她。
她忍不住笑了,笑得灿若春华。
他好像还在说什么,但柳忆春的注意力早已转移。
这张近在咫尺的一开一合的嘴巴,唇瓣不厚不薄,有一些肉感,颜色也稍深,嗯,配上他现在有些生气的俊脸,越看越性感,感觉很好亲的样子。
嗯......有点想亲。
沈雍见她始终毫不在意地笑着看他,更多责备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说来,他从未见她这样笑过。
她总是淡淡的,周身萦绕着些愁,如此肆意的、张扬的笑很难想象会出现在她脸上。
唉,真是上辈子欠她的。
焦急的神色褪去,沈雍的目光逐渐变得幽深。
与她对视着,时间仿若静止。
也许只过了一瞬间,也许过了一辈子那么长,一阵馨香忽地袭来。
沈雍立时僵在原地。
直到唇瓣被怯怯舔舐、轻轻啃咬,他才终于反应过来——
他居然被她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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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