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丛看见自己的脸在十五楼窗外一闪而过。
熟悉的面孔带着喜悦,正急速下坠。
这是谁?从哪里掉下来?为什么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
心脏被闷闷一击,冷汗瞬间沁透后背,他冲到窗前,一把推开窗户探身向下望去。
午后日光灼眼,地面空空如也。
十五楼,七十多米高,人摔下去不可能生还。
可坠楼的人呢?
马路对面停着三台军用吉普车,一名全副武装的光头军人正大步穿过马路。
车旁,一名高个男人站得笔挺,白衬衫外罩着防弹衣,单手挎在背后,正仰头向上搜寻什么。
这阵仗是出什么事了?
沈丛顺着男人的视线张望,天晴得没有一丝风,几缕不知来源的烟雾正张牙舞爪地朝窗边飘来。
没等沈丛再看,甲方在工地另一头大喊着沈工,要看设计图。
他急急应声,顺手关上窗。玻璃映出一张通宵三天赶图后的脸,面色是肝帝白,眼圈是烟熏黑,黑框眼镜都盖不住。
所幸,他向来擅长自我纾解。
大白天的,幻视自己坠楼,权当是卷到想死的具象化表达,比起刁钻抠门的业主,问题不大。
面不改色地忽悠完甲方,沈丛吊着口仙气飘进咖啡店。
项目设计费同笼统两万八,层层剥削后,到他工资卡只剩九百九,折合下来,一夜卖三百三,后续还得伺候三个月施工期。
真!实!惠!
他只能买杯九块九的去水冰美式,补补脑。
“沈丛。”
外面有人喊?
沈丛走出逼仄的咖啡店,广场上空无一人。
“这里。”
沈丛顺着声音低头,踉跄后退两步——
一座体型惊人的肥猫就蹲在脚边,小山般敦实,没有腰。
溜圆的猫眼泛着青绿,描着圈黑眼线,金棕毛发蓬松,蒜瓣似的叠出一颗圆球。
沈丛盯着猫,心里升起一丝怀疑。
“沈丛。”
猫嘴一张,清晰吐出他的名字。
挖槽!
猫说话了!
刚幻视完就幻听!
沈丛疯了?
他蹲下身,推推眼镜,“乖,大肥猫,你再说一句?”
【老大,你好。】
平稳的中性机械音直接在脑海里回荡,而肥猫的嘴根本没动,只是胡须向上一弯,带着诡异的笑意,朝沈丛怀里猛扑来。
不要啊!鬼啊!
手中的咖啡骤然落地,冰块混着褐色液体,在发烫的地面上溅开。
**
沈丛抱着猫回到设计院时,上司老刘的眼珠子瞪得比猫还圆。
“刘总,这不怪我。”沈丛双手一叉腰。
大肥猫收紧前爪,悬空挂他肩上。
“绒毛外挂,你看,工地粘上的。”沈丛晃晃身子,肥猫纹丝不动。
“这猫!”老刘打开一个PDF:《X地产公司可抵物一览》
“X地产突然倒闭了,欠我们10万尾款,要拿实物抵。”老刘快速滑动页面,把屏幕过来,“你看,像不像。”
实物No.28:大圆猫肥美正脸.JPG,赛级金渐层,八万。
“啊?怎么说破产就破产?这肥猫能值八万?胡扯的吧?”沈丛左右对比着,“真是同一只?”
【是。】
机械音调再次钻进脑海,沈丛手一抖,直接将肥猫往地上甩。
“哎哟,我的财神爷。”老刘赶紧伸手接住那团猫。
“财神爷?”沈丛皱眉,设计院穷得叮当响,老刘还欠着他上月工资,这是要开始搞玄学?
只见老刘把肥猫高高举起,视线钉在毛茸茸的猫大腿间,“就留这只猫!你看这蛋蛋,多茁壮!送出去配种一次一两千,比画图划算多了。”
沈丛听得眯起眼,配种一次抵他通宵一周,的确是财神猫。
马上,脑子里嗡一响,机械音开始无情复读。
【《刑法》第三百六十七条:组织、强迫他人□□的,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要命了,这还疯得有理有据。
“这猫不能要。”沈丛赶紧打断自己发散的思维。
“它莫名跟着我,万一有病,宠物医院很贵的,赶紧让人把它弄走。”
【不走!不走!不走!】
机械音调里掺入明显的不满,在他脑内盘旋抗议。
“滚啊!”沈丛撑不住了,大喊一声,跌坐进工位。
“啊?”老刘抱着猫,困惑地看向他。
要命,疯大发了。
沈丛抹了把脸,强行冷静,“我是说下午见的甲方,要求太多,最好早点干完,让他们早点滚。”
“有病的甲方到处是,习惯就好。”老刘不由分说,把猫往沈丛怀里塞,“重要的事,就要交给重要的人;这八万你负责养,配种赚的钱,公司和你二八分,就算补你欠的奖金了。”
二八分!苍天,天降大饼!
沈丛抱着肥猫,脑子里小算盘啪啪响,配种一次两千,一个月一次,伙食费就全有了。
相当完美!
沈丛满意地在公司磨蹭到半夜。
用着公司的电,公司的网,到处乱贴肥猫的卖身小广告——赛级纯血,绝美肥猫,大圆脸就是最好的证书,2888/次,营养费自理,微微刀。
“我都九岁了,干不了这事。”平静的机械音,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响起。
沈丛一惊,鼠标脱手飞了出去。
这猫又开始了!
果然是不能熬夜,会疯。
他拿下那八百度的近视眼镜,揉揉眼,干凑近问:“你是猫是人?”
“我不是猫,你也不是人。”
沈丛张着嘴,半天合不拢。
“我会说人话,自然不是猫。”肥猫跳上办公桌,挡在屏幕前,两腿一撑,站得优雅,“你的大脑可以接受我的语音,自然也不是人。”
“放屁,我脑子没有声音。”沈丛矢口否认。
“你可以再次邀请我。”
“邀请你进我的脑子?”
【是的。】
肥猫闭着嘴,机械声调却在沈丛脑海里清晰回荡。
“滚啊。”沈丛骂道。
“可以。”肥猫的瞳孔收缩得剩下一条线,露出青绿的眼底,“但我要是真走了,你就得死。懂吗?”
“懂了,滚吧。”沈丛一脸大义凛然。
“忘记坠楼的你了吗?”圆猫盯着沈丛。“他死了,就在今天,被审判庭逼着跳了楼。”
难道下午那一幕是真实存在?
沈丛的心脏噗噗猛跳起来,“尸体呢?”
“被执行庭拦截,分解汽化了。”
“啧啧啧。”
沈丛重新瘫回办公椅,翻了个白眼,掏出手机,继续在小绿书平台上贴卖身广告,顺手给自己挂了号——精神科。
**
沈丛戴紧口罩,压好鸭舌帽,鬼鬼祟祟地摸进精神卫生中心。
医院窗明几净,空气却死沉,候诊区零星坐着面无表情的人,发型都是乱糟糟的。
接诊的医生很温柔,问题却直截了当。
“这几天有只猫总跟着你,喊你老大?它说你不是人类,是实验室,通过基因编辑出来的完美个体?”
“是的。”沈丛拿下帽子,理了理自己乱成鸟窝的头发。
医生翻翻档案,“二十六岁,镇高考状元,大学特等奖学金,毕业三年,执证建筑师,造价师,结构师,水电工程师,很强啊,小伙子,还长得眉清目秀。”
“嘿嘿。”沈丛被夸得身心舒畅,他就爱听好话。
“猫还说了别的吗?”
“它说,我是基因编辑的本体。”
“本体是什么意思?”医生刷刷地记录着。
“就是源头,还有一群复制的我,连我一共三十个。”
医生记录的笔微不可见地顿下,又接着问,“三十个?这么多?”
“是,散落在不同行业,我得把他们找出来,团结起来,争取生存的权利。否则我们会像其他编辑人一样,被CCAI处理掉。”
“CCAI?”
“异常个体管控中心,专门围剿基因编辑人的秘密机构,黄种人大区的头儿叫陆渊,见一个杀一个。”沈丛压低声调,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为什么要围剿?”
“经过基因编辑的个体趋近完美,挤压人类生存空间,破坏公平竞争与物种平衡。”沈丛对答如流。
“哦?”
“比如普通人类原来当老师,但岗位被更完美的编辑人占了,他只能去扫大街;编辑人太多,连扫大街的岗位也没了,他只能去捡矿泉水瓶。”
说完,沈丛期待地看向医生。
“就类似超级AI,普通的写手,画手会被取代,没了活路,是吧?”医生问。
“对,对,对。”沈丛疯狂点头。
“逻辑自洽,还有吗?”
“没了,那破肥猫除了提供复制人的信息,它只会吃,外加叽叽歪歪,天天说我快没命了,吵得我休息不好,本来就总加班通宵的。”
精神科没有想象中的严肃,沈丛越说越放松,他向来随性散漫,反正横竖是有病,没什么可掩饰,说出来还痛快些。
“你的猫,是说中文?还是你能听懂喵喵叫?”医生饶有兴致。
“它说中文,准确的说,准确说,我脑子里有个开关。我同意,声音就直接传进来;我不同意,它就得像我现在这样,张嘴说人话。”
沈丛说完,不好意思地整理起发型,这太离谱了,正常人谁信?
但精神科医生见多识广,见怪不怪,反倒问他,“那只猫是不是大腮帮子,脸特别圆,金棕色毛,绿眼睛?”
哎呀!!!
沈丛心里瞬间燃起希望的花火,“医生,你怎么知道?医院里有和我一样情况吗?我有救了?”
“喏,”医生用笔指了指沈丛身后的窗户,“它爬上来了!”
沈丛猛地转头,脸盆大的猫头正贴在窗玻璃上,青绿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啊啊啊!”他咻地站起,带翻诊椅,“你怎么在这里!?”
“别慌,这才二楼。”肥猫伸出胖乎乎的黑爪子,挠了挠玻璃。
“医生,你听到他说话了吗?他说这是二楼。”沈丛指着猫,眼珠子快瞪出来。
“是,是二楼,我看到它张嘴了。”医生回答得模棱两可,起身扶正椅子,“坐,坐。”
【老大!精神科救不了你,让我进去。】
“你懂个P。”沈丛皱眉骂了句。
医生眼神一滞,没了先前的和蔼。
“医生,我骂猫呢,它要进来。” 沈丛赶紧解释。
“宠物不能进医院。”医生语气硬了些。
“开窗,老大,有急事找你。”肥猫把窗户刨得哐哐响。
“闭嘴!”沈丛又骂,随即抓狂,“哎,对不起——我骂的猫。”
“你和它沟通下。”医生一本正经地建议。
沈丛看看医生愈发严肃的脸,绝望地抓了把头发,艰难地开口,“八万,你先回公司,我马上回去。”
“你快出来,我在门口等你。”肥猫说完,轻巧地跳下窗台,消失了。
诊室重归寂静,只剩消毒水味。
“你刚刚描述,总是要通宵加班?这猫也在你公司上班?”医生的问题突然跳脱。
沈丛琢磨着,这问题似乎也带上点疯劲,或者,医生其实也能听见猫说话?
“它是破产业主丢设计院抵债的。”
“抵债?设计院欠你工资?”
“嗯,不多,欠钱跑路的开发商太多,设计院都被拖垮了。”沈丛叹口气,“但社医保有交,看病的钱还有,医生,您说,我这是不是疯了?”
“问题不大,通常是工作压力大,睡眠不足,导致感知异常,就是幻听。”医生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移动鼠标开药。
“不是被害妄想症?”
医生又恢复和蔼,笑道:“开点安神药,好好睡几天,让大脑休息下,别紧张。”
沈丛将信将疑地取过病历,站起身,还是忍不住问:“医生,刚刚你到底有没有听见那猫说话?”
“嗯……”医生沉吟片刻,抽回沈丛手中的病历,“小伙子,药量加倍吧,我改一下。”
大大的“X2”落在处方上,沈丛心里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熄灭。
果然,还是疯了,得治。
沈丛站在医院门口,就着矿泉水,把刚领的药片囫囵吞下。
医院门外人声嘈杂,小吃摊沿路排开,吆喝声此起彼伏。炒粉、馄饨、牛肉汤的混合香气在空气里弥漫。
他想起老刘提议的兼职,一起到公司楼下摆个炒粉摊,赚点外快。
老刘炒粉功夫一流,他打算倾囊相授,让沈丛不做设计,也能有点手艺混饭吃。
但铁锅太重,沈丛酸麻的鼠标手连锅铲都握不稳,更别提颠锅了,根本学不会。
而精神病院门口的炒粉,带着辣椒的焦香,小哥技术娴熟,锅不离灶,哐哐两下,炒粉伴着火光腾起半米高,比老刘的手艺还要厉害。
沈丛站定在路边,拉好口罩,戴低帽子,他直勾勾地盯着马路对面低头颠锅的炒粉小哥。
又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沈丛想都没想,掏出剩下的药片,一股脑全塞进嘴里,干咽下去。
突然,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尖啸。
一辆白色轿车猛地冲上人行道——
小三轮车改装的炒粉摊,霎时被撞得腾空飞起。
那个一比一复刻炒粉小哥,满脸是血,带着愉快的表情,朝着沈丛直直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