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之地,阴风阵阵,尚新阕执笔端坐在案前,神色淡漠如霜。
“下一位——”
身旁的阴差一如既往拉长了声音,尚新阕眉头微蹙,低咳了一声:“聒噪。”
声音戛然而止。
宁攸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言。
待那亡魂走上前来,尚新阕头也不抬,冷声道:“将手放在卷宗上。”
一秒、两秒……
尚新阕抬起头来,目光微微一凝。
面前的魂魄还保持生前的模样,双臂残断,一边裤腿下面空空荡荡。
“大人,俺有点丑哩,不好意思。”
那魂魄面上血污未曾清理,却依稀能看出是个面容俊朗的男生。
见状,尚新阕目光微垂,落在卷宗上:
“无碍,姓名?”
“俺叫田明。”
“死因?”
田明逐渐低下头去:“唔,自杀。俺,俺妈不要俺了,俺女朋友也出轨了。”
“你可有心愿未了?”
田明摇了摇头,憨厚一笑:“没了,俺爹也没了,大黄也去了,俺活着也没啥意义了。”
“嗯,”略一沉吟,尚新阕道,“零一,将他带下去。”
田明被带走后,宁攸拍了拍胸脯,长舒一口气:“妈呀,吓死我了。”
闻言,尚新阕不置可否,抬眸扫了宁攸一眼:“宁攸,今日可还有亡魂未入幽冥?”
“这,暂时是没有了。”
宁攸小心翼翼答道。
“昨日共有亡魂四百一十三人,今日,竟只有一百四十二人?”神色一凛,尚新阕手指轻叩桌案,“可是有魂魄逗留在了阳间?”
“大、大人,这也没听说啊。”
宁攸额头冒汗,声音发颤。
“呵呵。”
尚新阕轻笑出声,而笑意未达眼底。
宁攸连忙说道:“查!我这就去查!”
“罢了,清查之后记得告知于我。”
尚新阕挥了挥手,正欲起身,宁攸却忽然瞪大眼睛,激动到舌头打结:“大、大人,好像又有人,不是,魂来了。”
尚新阕闻声望去,是一个穿着白色体恤和蓝色牛仔裤的青年。
青年一头利落的白发微微凌乱地散落额前,眼尾上扬,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气质疏离而慵懒。
“嗯。”
尚新阕只得再端正坐好,执笔问道:“姓名?”
“迎霁。”
青年声音清冽,好似又带着些许漫不经心。尚新阕笔尖微顿,继续:“死因?”
“忘了。”
迎霁耸了耸肩。
“何时死的?”
“这,我也忘了。”
深吸一口气,尚新阕笑了:“你还记得什么?”
果不其然,迎霁摇了摇头,极为无辜:“不知道。”
“我只是暂时想不起来了,你不会怪我吧,大人?”
说着,迎霁上前坐在尚新阕对面,双手倚在桌案上,托着下巴,笑意盈盈望向尚新阕,“呀,大人还怪好看的。”
唇角弯了弯,尚新阕眸中闪过一丝冷意:“宁攸。”
“大、大大大人,我在。”
睨了眼迎霁,尚新阕冷笑:“还要我教你么?”
“是,大人。”
宁攸不敢怠慢,一把抓住迎霁的胳膊,试图把他拉开,然而迎霁却顺势一挤,直接坐在了尚新阕身侧,笑意不减。
抬起的手尴尬放下,宁攸后退了几步。
他也不敢。
幽冥府里,众鬼最怕的便是尚新阕。原因无他,只是传言说尚新阕性情古怪,喜怒无常,若得罪了他,去了幽冥之中也不会好过。
宁攸在尚新阕旁边当差四年,只能说传言不可尽信。可他唯一确定的是,尚新阕不会无缘无故地笑。
方才……
宁攸只能对迎霁叹一句自求多福,再退了几步,宁攸神情肃然,跪地一拜:
“府君息怒。”
“这,”迎霁动作一顿,依旧不以为意,扭头看向尚新阕,“大人生气了么?”
“大人,您若一怒之下杀了亡魂,只怕幽冥那边不好交代。”
迎霁闻言更是得寸进尺:“你们大人是那般黑白不分的……啊,疼。”
一脸痛色回过头来,正是尚新阕掰开了迎霁作乱的手。
站好后揉了揉还有痛觉的手腕,迎霁眼眸一亮:“大人竟没用法术?”
但见尚新阕面色不改,宁攸才松了一口气。
尚新阕并非鬼神,这在幽冥府里也并非是秘密。
“既如此,那你可有心愿未了?”
迎霁眨了眨眼,轻声说道:“我忘了一个人。”
“哦?”
尾音上挑,尚新阕淡然吩咐:“零二,将他带到失落城。”
失落城,是为那些记不清来处的鬼魂所设之地。
不过自尚新阕来到幽冥府,就鲜少判鬼魂再去那里。久而久之,失落城形同虚设。
迎霁,是个例外。
“大人,不是说但凡有心愿未了,幽冥府皆会帮忙了结的么?”
“你既什么都想不起来,那便先去失落城里好好想想。”
尚新阕起身,转身欲走。迎霁却忽然伸手,指尖轻轻勾住了尚新阕的:
“大人,这就走了?”
尚新阕脚步一顿,侧眸冷冷扫了他一眼:“放手。”
迎霁却仿佛没听见一般,甚至微微用力:“大人,我这人记性不好,万一在失落城里走丢了,岂不是给大人添麻烦?”
尚新阕眸色一沉,扬手甩开迎霁:“失落城自有阴差看管,你若真走丢了,那也是你的本事。”
“大人这话说的,可真让人伤心。”
尚新阕懒得与他多言,迎霁亦站起身,快步跟了上去:“大人,不如您亲自带我去失落城吧?我这人见不得生。”
“怕生?呵。”
尚新阕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
宁攸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迎霁,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如此纠缠府君。
他连忙上前,试图拦住迎霁:“那个,迎霁,失落城的路我熟,我带你去?”
“不必了,我看大人亲自带路更合适。”
迎霁对着宁攸甜甜一笑。
宁攸一时语塞,正不知如何是好,尚新阕忽然停下:“宁攸,你去查今日亡魂数目异常之事,不必跟着。”
宁攸如蒙大赦,连忙应声:“是,大人!”
失落城。
“大人,其实我刚刚想起来一件事。”
“说。”
迎霁轻笑,声音压低了几分:“我好像……是被人害死的。”
“谁害的你?”
“这个嘛……大人若是愿意帮我,说不定我就能想起来了。”
“迎霁,你若再敢戏弄于我,后果就不是去失落城那么简单了。”
迎霁故作委屈,撇了撇嘴:“大人,我哪敢戏弄您?”
“呵,城门处有阴差,你直接进去即可。”
“那大人,若我想起来别的,您能帮我找那个人么?”
“再说。”
“大人,”迎霁叫住回身的某人,“我想起来了,我要找的人在海光市。”
尚新阕扫了眼略显苍凉的失落城,半晌,笑道:“所以?”
“大人可以带我回阳间么?”
“依我看,你还能想起更多,且好好在失落城里呆着。”
回过身,尚新阕扯出一张纸仔细擦了擦方才和迎霁接触过的地方。
满口谎话。
轻浮。
倏地目及左手手腕上的红绳,尚新阕一怔,思绪不由飘远,他来幽冥已经十一年了。
十二岁时被冥吏勾错了魂入了幽冥,而后还了阳却因上一任幽冥府君诓骗留在了幽冥接任他的位子。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没有一天休息。
再看阴阳连通之地,不知是谁在阳间通往幽冥的地方设了一家医院,而负一楼就是太平间,美其名曰“便捷”,魂魄一离体就可以直接去幽冥接受审判随后投胎转世了。
尚新阕对此嗤之以鼻。
幽冥府里坐久了,尚新阕闲暇之时便会去往阳间,而平日里已然足够死气沉沉、鬼气森森,阳间也不见得好多少。
终于,尚新阕将那医院改成了花店。
回到熟悉的环境,尚新阕侍弄完花草再喂了猫方在沙发上没坐多久,腕上的红绳发出微微红光,里面传来宁攸的声音:
“大人……”
吞吞吐吐,尚新阕直觉不好。
“说。”
“亡魂数量核查完毕,只遗漏了六个。”
“只?”
宁攸紧张得语速加快:“冥吏已经把他们都带回来了,就等着大人您来了。”
“嗯,你先看好他们。”
话音未落,尚新阕再睁眼便回到了幽冥府的大殿中。
宁攸见状急忙迎上来,神色纠结:“大人,其实还有一件事。”
“支支吾吾,那便等会再说。”
尚新阕冷冷打断,径直走向大殿中央的案几,落座后,开始依次核对那几只亡魂的信息。
到第七只亡魂走上前时,尚新阕将笔放下,视线移向宁攸。
“他在失落城里闹着要见您,阴差管不过来,只好把他送回来了。”
“嗨,大人,又见面了。”
恰在此时,迎霁笑嘻嘻地朝尚新阕招了招手。
收回目光,尚新阕再望向迎霁:“姓名?”
“大人您不是知道么?怎么还要再问一遍?”
尚新阕不为所动:“何时何地因何死亡?”
“被人害死的,在海光市第一中学。唔,时间的话,记不清了。”
“可有心愿未了?”
“我要报仇。”
迎霁的笑容逐渐收敛,眼中闪过一丝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