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阿措跟着镇妖司的人回到后山,发现留下来的竟然还有其余十几只妖。
楮衡笑眯眯地站在高台上,将这些妖物的数目清点清楚,微一挑眉,跳下高台,开口道:“诸位,请随我来。”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下了山,绕过溪畔,穿过回廊。最终停在了一处房屋前。
此处山灵水秀,风景秀丽,绿草如茵。这也不妨碍琼阿措看着地上食盒中摆着的十几盘各类清蒸鱼头疼。
不是刚吃过了吗?怎么又来了?
镇妖司守卫分立两侧,楮衡站在妖物们面前开始踱步:“唉呀,我看方才诸位连那鲈鱼一口都不碰,莫不是嫌弃我招待不周?又或者诸位不爱吃鲈鱼?
没关系,这不,我又特意让灶房多蒸了几尾其他鱼。大家一人一份,记得吃完,不许抢啊。”
有妖物愤愤不平地抱怨道:“你这不是耍我们吗?哪有强逼着每个人都吃鱼的?”
楮衡双手笼在袖子里,眼眸微眯,不以为意地笑道:“诶,别着急嘛,不想吃鱼的话当然也可以,把身上的浮玉令交还给镇妖司,遣回妖界就是了。”
浮玉令是妖族在人界的通行凭证,是镇妖司对妖族妖力和妖性的束缚,一旦被收走就意味着明面上被人世驱逐。
连浮玉令都扯出来,看来今日这鱼也是非吃不可。
琼阿措跟着妖物们上前,挑挑拣拣选了盘看着体量最小的草鱼。她硬着头皮从食盒中拿起竹箸,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闻,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一阵寒意缓慢沿着脊背攀升,这种被视作猎物窥伺的感觉并不好受。琼阿措鬼使神差地从食盒中抬起了头。
面前房屋的门不知何时开了,楮衡站在门前兴致勃勃与屋中人交谈。风吹帘动,露出了卫昭那张惊艳绝伦的脸。
他坐在屋内,身着玄色官服,眉眼沉敛。手中一枚白玉扳指转得极慢,唇角若有似无地勾出一抹温和笑意,看向人时眸光却是冷的,是刀锋般的视线。
他在看她。
琼阿措咳呛一声,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胃部开始抽搐泛酸。果然,她还是不能吃鱼。
身边的妖物陆陆续续吃完了鱼,走到房屋外将食盒交给楮衡查验。她咬咬牙,手中竹箸动得飞快,只想着赶在吐出来之前吃完离开。
好不容易强咽下最后一口鱼肉,冷汗已然浸湿后背。琼阿措心跳如擂鼓,低下头拎着食盒走向了房屋。
楮衡倚在门框上,双手抱臂,笑着斜睨了她一眼:“怎么样?鱼好吃吗?”
好吃啊,好吃你大爷。
琼阿措忍着恶心,面上恰到好处地堆出一个谄媚的笑:“好吃啊,当然好吃。大人,您看我都吃完了,可以走了吧?”
楮衡挑了挑眉,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卫昭,见他面上并没什么情绪,也没有挽留的意思,便看了看食盒中的鱼骨,自作主张地点了头:“行,你走吧。”
琼阿措低头将食盒放在地上,悬着的心脏开始一下一下缓慢跳动,终于又活了过来。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向前迈了一步,两步,三步——
“等等。”卫昭慢条斯理地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胃部抽痛,连嘴里也开始发苦,琼阿措用尽最后一丝毅力压下呕吐的**,回答他的问题:“回大人,我叫铁柱。”
楮衡憋笑憋出内伤,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卫昭不咸不淡地盯着她,加重了语气,又重复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琼阿措额角沁出冷汗,忽而捂着嘴跌跌撞撞地跑向了远处,终究还是吐了出来。
她弯腰躬背,肩胛抖得厉害,脸色煞白,睫羽细密颤动,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片刻。有脚步声渐近,来人行至她身边,递过了盏凉茶。琼阿措接过,泪眼朦胧间看不清是谁,只小声道了谢,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卫昭看着她,眼眸晦暗不明,接过茶盏,又递过去一方素帕。
楮衡站在房门前瞠目结舌,整个人几近石化。万没想到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位卫大人献殷勤,不是对着京城贵女,而是对着一只面貌猥琐的山野小妖。
大人物的口味果然很奇特。
他的心情有些复杂,从袖中掏出一锭银,招了招手喊来镇妖司的下属:“把这银子给今日做鱼的厨役,让他另寻别处去吧。”
下属接过银子,唯唯诺诺地应下。楮衡甩甩袖子,双手抱臂,继续看戏。
琼阿措蓦得直起身,一阵头晕目眩。卫昭伸出手想要扶住她,却被她不动声色地避开。
琼阿措侧过身,指节攥得发白,先前好不容易平复的心绪再次翻涌,嗓音沙哑说道:“多谢大人。若没有其他事,我就先离开了。”
空气沉寂了那么一瞬。
卫昭垂眸看她,手一松,茶盏落在地上,粉身碎骨。琼阿措眼睫抖了抖,不自知地向后退了半步。
他面无表情地开口,声音冷得发涩:“如果我不来找你,你打算躲我躲到什么时候?三年?六年?还是躲到我死为止?”
琼阿措抬眼同他对视,整只妖十分镇定。
桃花妖送的木簪还在头上,形貌妖气都变了,镇妖司的人都不一定能认出来,卫昭他一介凡人就更不可能了。
说这话就只能是因为他在瞎蒙。只不过运气好蒙对了而已。
琼阿措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俯身向他行了一礼,诚恳道:“这位大人怕是认错了人,我自入世以来便一直住在这锦州城里,连远门都没出过。怎么会见过大人,又何谈躲着大人呢?”
卫昭眼眸幽沉,上前一步,冷冷道:“你在撒谎。”
连证据都拿不出来还好意思说她在撒谎。琼阿措很服气。
这人实在是不讲道理。
琼阿措磨了磨后槽牙。卫昭沉默着一言不发,但也似乎并不打算放她走。
远远站着观望了半天,见二人迟迟没什么动静,楮衡终于等不下去,笑眯眯地晃荡到他们身边开始八卦。
“诶,卫大人,他就是你要找的人,啊,不对,妖啊?你之前不是说要找的是个姑娘么?可铁柱他这,他那,他不是个……男子吗?”
这是好人哪。
琼阿措感激地热泪盈眶,附和着连连点头:“对啊对啊对啊,我是男的啊大人我是男的。”
卫昭瞟了她一眼,不理不睬。
楮衡叹了口气,拋出了第二个疑问:“还有,那位姑娘不是只果子精吗?可铁柱他这妖气,” 他咂咂嘴,眯着眼辨别了一下,“唔,老鼠精。”
琼阿措简直想握住他的双手给他跪下了,激动得有些结巴:“啊对啊对啊对,大人,大人您看吧,我说什么来着,您就是认错了。”
卫昭眼神冰冷,唇角勾起,向楮衡确认道:“我认错了?”
楮衡迎着他的目光,心中莫名发憷,犹豫半晌,还是点了点头。
毕竟自己堂堂镇妖司一代翘楚,不至于连果子精和老鼠精都分不清……吧?
琼阿措双手在衣袖下攥成了拳,饱含期待满怀深情地看向了楮衡,默默在精神上给予他鼓励与支持。
快快快,继续说继续说,把他说服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卫昭顺着她的目光瞥了楮衡一眼,眉宇间浅淡戾气一闪而过,漠然开口: “听闻楮大人自学成出师后,已经连续两年绩效不合格,是不得已才到了锦州任职的?
既然如此,想必从前看妖物看走眼的次数也不在少数?”
楮衡万万没想到这人就这么当众揭了自己的老底,心中暗骂这狗东西用完人就扔,面上却只能讪笑着,干巴巴答道:“………………昂。”
卫昭转过脸,见琼阿措还在满怀期待地看着楮衡,声音不由得更冷了 :“你为何不能食鱼?”
琼阿措:“…………………啊?”
原来就只凭不能食鱼这一点赌她是他要找的人吗?这算什么毫无说服力的理由。
琼阿措暗自松了口气,歪着脑袋想了想,随口糊弄道:“喔……本来先前在宴席上吃饭吃饱了,又被逼着吃鱼,可能是吃撑了。大人,其实我平日里还是很会吃鱼的,今日只是凑巧,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楮衡回想了下这人在宴席上疯狂就着葱姜辣椒段扒饭的情形,原本已经努力缩在一旁降低存在感,此刻又忍不住认可地点了点头。
卫昭面色不虞,眼眸幽寒,忽而伸手一把拽住了琼阿措的手腕。因着身形幻化的缘故,粗布衣衫下掩着的手腕骨瘦如柴。
琼阿措一惊,尝试着要挣脱,却被他握得更紧。微凉指尖擦过腕间,她知道他在找什么,但她也知道他找不到。
纵是春衫新裁,到底人不如故。
这时候,琼阿措才想起来,她和卫昭之间隔的是整整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足以改变很多事。
那枚无论她变成什么形貌,手腕上都应存在的蝶状红痕,于某一日醒来时悄无声息地被抹去了。三月对此事一问摇头三不知,横竖也没什么大不了,她懒得去计较。
不过此刻心中倒是莫名庆幸,庆幸于这红痕没了,卫昭认不出她。
卫昭的手蓦地收紧,沉默许久,又缓缓放开,冷声道:“罢了,既然是我认错了,那你走吧。”
琼阿措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地,强撑着镇静向二人行过礼,没法当着镇妖司众人的面循地逃跑,只能沿着来时路往回走,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
然而许是走得太快了,尚未走出二里地,就跟人撞了个满怀。
琼阿措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勉强站定身形,就措不及防地被人抱了大腿。
这感觉太过熟悉,琼阿措嘴角扯了扯,绝望地低头往下看。
那日在山匪寨中碰到的小娃娃,此刻重又抱住了她的腿,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看向她,声音有些期待地问道:“姐姐,你是回来找我的吗?”
这简直就是当日噩梦的延续。
不过她都变成这样了,竟然还能认出来……这孩子的眼睛是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炼过吗?
生死攸关之际,琼阿措毅然决然地放弃良心,坚定摇头,并试图掰开他的手:“不是。还有,我不认识你。”
小娃娃失望地咬紧了唇,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原本跟在他身后的仆从此时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对眼前这一幕目瞪口呆。自家小主子扒拉着一个陌生人不放手,一时间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了?” 卫昭不悦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空气骤然凝固,琼阿措僵在了原地。
小娃娃眼眸亮了起来,将琼阿措的腿抱得更紧了些,用尽全身力气朝卫昭喊道:“在这里!”
琼阿措:“………………………”
她终于想起了自己从何处见过那种隐忍压抑的哭泣方式,脑海中顿时云开雾散一片清明。
呔,这小娃娃,不会是卫昭的私生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