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阿措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妖力凝聚碎玉,青光闪过的刹那,玉佩重新聚合在一处,完好如初。
她心虚地看了看卫昭,将玉佩藏在了身上。毕竟是青辞带回来的东西,若是她知道玉佩碎了,会难过的。
琼阿措向石桌走近了些,卫昭坐在桌旁,自顾自地灌酒,淡淡扫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他似乎很难过。那块玉佩对他而言很特别吗?琼阿措默不作声地想。
卫昭握着酒坛的指尖泛着白,酒液顺着下巴滴在领口,洇出深浅不一的水痕。
琼阿措坐在他身边,看着平日里冷淡自持的人此刻眼尾薄红,如墨发丝垂在肩上,眼神迷离,似乎沉浸在了往事里。
“我爹第一次见我娘,是在镇上的茶楼。”卫昭忽然开口,声音混着酒气在夜色里飘得忽远忽近,
“她坐在二楼啃酱肘子,腰间别着两柄利剑,挂着的剑穗血一样鲜红。我爹在柜台前帮掌柜数铜板,抬头时恰好看见她往宝剑上串酱肘子。”
琼阿措忍不住笑出声,指尖不经意碰到了他的手。卫昭微微一怔,酒坛在怀里晃了晃,溅出几滴琥珀色的酒液。
“后来呢?”她好奇追问。
“后来我爹请她吃了半个月的酱肘子,她就跟着他走了。”卫昭忽然笑了,眼眸隐约闪着光亮,“说是要保护他进京赶考,其实一路只顾着帮他把客栈的酒菜全部扫光。
他们有一日停在了镇上,我爹弄来块玉料,费了些时间亲手刻了两块并蒂莲纹的玉佩,一块自己留下,一块送给了她。”
他笑了笑,淡淡道,“玉佩不值钱,我娘却很高兴。她说,混江湖最重要的是要讲义气,要同他成亲。”
夜风摇动枝叶,从缝隙中漏出半轮残月。琼阿措的睫羽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像只扑扇翅膀的蝶,眼眸澄澈又明亮,认真地看着卫昭。
“我爹进京赶考,那年春天特别冷。”卫昭的声音突然低下去,手指紧紧攥住酒坛边沿,“我爹考上了进士,谢恩时被陛下亲自赐婚,要将他许给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性情悍勇,闻言大怒,在金銮殿上公然抗旨,说她想要的是能上阵杀敌英勇无畏的真男儿,并非这等文人酸儒。
但陛下金口玉言不能反悔,执意说‘才子配佳人’,没人问过我爹的想法,也没人知道他早已娶妻。”
他忽然仰头灌了口酒,“我爹向陛下禀明了实情,不愿接受赐婚。他们就把我爹关在刑部大牢,百般刁难,定罪说‘为臣者抗旨便是不孝’。
我娘千里迢迢赶到京城,在宫墙外跪了三天三夜,最后撑不下去了,当众割腕取血研墨,递进去的不是一纸诉状,是和离书。”
琼阿措的指尖骤然收紧。她想起卫昭看见玉佩时骤然冷下来的眼神。
“她在和离书里写‘此后山高水远,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卫昭忽然低头,面无表情道,“可她一直把那枚玉佩藏在身边。我爹托人带出话,说等他出狱便去寻她。……等他真的出来时,长乐公主改了主意,向陛下请旨要与他成亲。他答应了。
我娘带着剑跑遍了大半个江湖,行侠仗义,喝醉了就强拉着旁人拜把子,看着活得肆意潇洒。”他忽然笑了,笑得莫名悲凉,“可有一日她喝醉后突然问我,若当年她提剑闯宫,是不是就能把我爹抢出来?”
所有那些被他藏在清冷眉眼后的痛楚,那些年复一年替母亲收拾烂醉残局的疲惫,此刻都随着这坛烈酒漫了出来。
他看上去太累又太痛了,琼阿措忽然伸手,轻轻握住了他颤抖的手。
“再后来,我娘每次喝醉,都会抱着空酒坛说‘阿昭,你爹的字真好看,你要好好学,不要像我’。”
卫昭忽然伸手,似乎想徒劳抓了些什么,“而我爹同公主成亲后不到一年,便得了位世子。世子出生之日举国欢庆,那日……也是我娘的生辰。”
“她听到消息后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在湖边呆呆坐了一日。我去寻她时,看见她手中攥着那块玉佩。我想喊她回家,她看着我,语气平静地说,她要走了。玉佩被她一扬手丢进了湖底。”
一同丢掉的,还有所有爱恨痴缠的回忆和过往。
“那时我以为她真的能放下,可是,你看,到今夜……玉佩还在。双莲并蒂,永结同心——多可笑?”
谁都知道陈年旧事不可追,可偏偏就是有人明知徒劳无功,还偏要执着。
夜露渐重,琼阿措忽然想起白日里青辞揽着她的肩膀,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姑娘,莫要学我,年轻时遇见个好看的就轻易把心交出去,等到后悔想收回来的时候才发现来不及了。”
那时候她读不懂青辞说这句话时眼眸的凄楚迷惘。……也许她早已将半颗心埋在了那年京都的春日里。
酒坛“啪嗒”落在地上,滚进了廊下的阴影里。卫昭忽然反握住琼阿措的手,指尖滚烫:“我娘总说我不像她,哪里都不像,”
他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她也不想让我像我爹一样。……我当然不一样。他不过是个胆怯的懦夫,只懂得委屈求全以自保。到头来……他锦衣玉食妻儿圆满,还要我娘惦念一生。你说,凭什么呢?”
他紧紧皱着眉,似乎极为不解,固执地重复问她:“凭什么呢?”
情爱之事,最是难解。本人来了都不一定能解释清楚,她一只小妖自是无能为力。
琼阿措忽然很难过,她想安慰他。也许是今夜酒太烈的缘故,她脑袋喝醉般晕晕乎乎,顺从本心地低头,吻了吻他的手背。
一瞬间,她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感觉到他的指尖搭在她肩上轻轻颤抖。
卫昭似乎是想阻止她,尝试着想推开她,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呼喊在夜色里飘得很远。
琼阿措被这声音惊得清醒片刻,心虚抬头,亲完就后悔了。
她琢磨着要不用妖力将卫昭记忆改改,自个儿再将今夜之事深埋心底,打死也不提。
……………………实在是太尴尬了!
次日她试探着提了提昨夜的事,卫昭一脸茫然,似乎将酒醉后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青辞也并未发现玉佩的异样。琼阿措松了一口气。
几日后的深夜,琼阿措被拍窗声惊醒,一睁眼便瞧见青辞抱着一坛桂花酿从窗户跳了进来,脚下满是泥泞,发间还沾着几片竹叶。
“小琼子,”青辞眼睛亮得出奇,唇角勾起,看起来心情相当不错,“你还没睡啊?太好了,来陪我喝酒!”
琼阿措呵呵笑了两声。
说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已经睡了。
但怔愣片刻,她又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坐起身,点了点头。青辞兴奋地拉着她走到了庭院中,石桌上早已摆好了酒碗,旁边放着青辞的两把佩剑。
这人……像是有备而来。
琼阿措有些警觉。
青辞揭开酒坛上的红布,满上了两碗酒,端起一碗递给了她:“来!干了!”
琼阿措:“……………………”
清冽酒香扑面而来,她咬咬牙,一仰脖,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然后从脸红到了脖子,朝着青辞呵呵傻笑:“好酒!再来一碗!”
青辞挑了挑眉,心中很是惊讶。
桂花酿口味清甜,寻常姑娘家喝个一坛不成问题……这小妖怎么一碗就醉了?装的?
青辞若有所思地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试探着问道:“小琼子,你看这是几?”
琼阿措皱着眉头紧盯着她,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青辞叹了口气,坐在了石桌旁,单手托腮问琼阿措:“上次我喝醉后,昭儿和你说了什么?”
琼阿措微微抿唇,目光茫然。
青辞慢悠悠地说道:“有些事你不说我也知道。昭儿性子孤僻,能信任你实在是很难得。……他连我都信不过。”
“当年他爹走了之后,我一门心思都想着浪迹江湖,管不了他。只能把他留在镇上托人照看。他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更聪慧,也更沉默。不会撒娇,也不会去依赖别人。
现在想想,还真是后悔,若是当初把他带在身边,他的性子也许就和现在不一样了。……从小到大,他的生辰我都没陪他过过几次。你看,我算什么母亲?”
青辞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她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没有再劝琼阿措喝酒。一碗接一碗下肚,酒坛渐渐见了底。
青辞面色酡红,眼眸微眯,抱着酒坛看琼阿措:“小琼子,你今年多大了?你要不嫌弃,我今日就把昭儿许给你怎么样?他要知道肯定得七上八下活蹦乱跳高兴坏了。一高兴也许就还愿意认我这个娘。”
琼阿措:“………………”
她试着在脑海中想了想卫昭甩着袖子活蹦乱跳的样子……然后她决定不再去想了。
青辞喝醉后一向想一出是一出,这话只能当个玩笑听听,不能作数。
琼阿措还在想着该怎么答话,青辞却突然拎起酒坛,拽起她往院外里跑。
乡间小径,竹叶簌簌落在了肩上,青辞指着树和竹林傻笑,“以前加班工作到通宵的时候,我总巴巴地盼着朋友‘苟富贵勿相忘’,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现在咱们仨——”她摇摇晃晃搂住一棵树,“竹子、大树,还有小琼子,咱们今日结为异性兄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以后谁要是负了谁,就罚喝三大缸桂花酿!”
她笑嘻嘻地看向琼阿措,冲她招了招手:“小琼子,过来啊。”
琼阿措犹豫片刻,慢吞吞地走了过去。青辞满意地点点头,将酒坛摆在树下,认认真真地找一个好的方位。
琼阿措看着她认真往树根下摆酒坛的模样,忽然觉得这人是很孤独的。
她想起自己在林间的时候,挂在枝头看着朝生暮落,春去秋来,没有人愿意停下来听她述说。青辞和她不一样,有人愿意听她说,只是她说的旁人听不懂。
一滴水落在了琼阿措脸上,她抬头看了一眼,拉起青辞往回跑。
把子终究还是没拜成。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
青辞捞过石桌上的两柄剑抱在怀里,和她躲回了屋里。
琼阿措点燃了灯,看了看青辞坐在椅子上笑得痴呆的模样,有些头疼。
“青辞,你困不困?我送你回房睡觉好不好?”
青辞摇了摇头,忽而得意地朝她笑了笑,将两柄剑举了起来:“看!剑!”
琼阿措:“好剑。”
青辞不满地瞪着她。
琼阿措有些心虚,试图补救:“有名字吗?”
青辞眼眸亮了亮,站起身,神神秘秘地凑近她耳边:“这是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不许告诉别人!”
琼阿措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青辞举了举左手的剑:“旺旺。” 又举了举右手的剑,“碎冰冰。”
她期待地看向琼阿措。
“………………好名字。”
一个利落的手刀劈下,青辞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暴雨下了几日,入冬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冷,火炉和炭盆都被翻了出来。又过了几个月,新年将至。
一场雪后,青辞翻出压箱底的火红色夹袄,让卫昭改了改尺寸,强迫琼阿措穿上。
夹祆领口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古怪图案,像只会放电的松鼠。青辞说那个叫皮卡丘。
琼阿措穿上夹袄后整只妖都变得圆滚滚的,喜庆的像个年画娃娃,一推就跑。
阿湛从农户家里被青辞气势汹汹地拎着耳朵揪了回来,站在院落中揉着脸颊不敢吭声,被强硬套了件深灰色夹袄。整个人看上去像村里遛弯的大爷,一下沧桑了几十岁。
爆竹声中一岁除,新年到了。
团圆饭摆满整张花梨木桌。青辞给每人碗里都夹了只饺子。
“新年快乐!吃饭吧!”
琼阿措和阿湛对视一眼,两双筷子齐齐下到盘碟里开始抢夺同一块肉。青辞看热闹不嫌事大,在一旁摇旗呐喊助威。
“开春后,我打算入京。”卫昭突然开口。
两双筷子都停了下来。青辞慢慢抬头,眼底令人看不懂的情绪翻涌。
“考进士?”
“嗯。”卫昭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盏,“读了这些年书,总归要试一试。”
琼阿措看见青辞的手在桌下攥紧了衣角,骨节发白。她望着院中开始融化的积雪,突然轻声说:“京都的春天...很冷。你真的想好了?”
青辞:当体育生穿越到古代~!
我emo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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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醉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