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刹那凝固,房间内只有床头那盏灯泛着微弱的光,将闻槿聿半张脸隐在阴暗里。
他密长的睫毛轻颤,眼底满是讥诮:“偏爱?抱歉,我并未感受到分毫。你施加在我身上的,只有深入骨髓的恶意。”
叶子钦喉咙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呼吸滞涩。他张口欲言,却发不出声音。
世上谁能料到自己写出来的人物会活生生站在面前?那些虚拟的文字会转化为真实?
“抱歉,”叶子钦垂眼,“我不知道你是有生命的。”
闻槿聿发出极轻的嗤笑,满含嘲讽。
他倾身靠近,银白发丝拂过叶子钦脸颊,带来一阵冰凉触感。“创世神总是冷漠而高高在上的,你自然也不例外。”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冰冷,“于你,笔锋轻转,不过是推动情节的工具;于我们,却是实实在在的山崩地裂,是万劫不复的人生。”
话音未落,他站直身体,慢条斯理地挽起衬衫袖口。
灯光下,他左臂上狰狞扭曲的烫伤疤痕赫然暴露,如丑陋蜈蚣盘踞在白皙肌肤上,颜色暗沉,边缘凸起。
叶子钦呼吸窒住,胃里翻搅,下意识偏过头不去看。
“唔?”
一只冰凉的手指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转回头。闻槿聿的脸近在咫尺,玫红瞳孔在暗淡光线下异常妖异:“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否则,我就隔壁‘拜访’一下你的朋友。”
叶子钦连忙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道疤。
闻槿聿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他随手将长款大衣扔到床尾,细长冷白的手开始解开衬衫纽扣。
一颗,两颗……
当第三颗纽扣解开,闻槿聿右边锁骨下方,一块陈旧、微微凹陷的粉色伤疤清晰显露。它不似烫伤般狰狞,却更像开在骨骼上的死亡之花。
他用指尖点了点那里,语气平淡得可怕:“这颗子弹,打穿了我的肺。只差一点,我就因为感染,像条野狗一样死在肮脏的阴沟里了。”
叶子钦倒抽一口凉气。
为了营造闻槿聿九死一生的绝境,他特意安排了这场几乎致命的枪伤。彼时,他只觉得这样写足够惨烈刺激,笔尖流淌的是冰冷的墨水,追求的是极致的戏剧张力,未曾投入半分怜悯。此刻,迟来的愧疚与钝痛却一并发作,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闻槿聿的手继续下滑,最终停留在腹部。那里,一道横贯整个小腹的暗红伤疤,如狰狞裂谷,即使愈合多年,依旧显见当初皮开肉绽的惨状。
“这里,曾被一把砍刀劈开。若不是我命硬,恐怕早已被拦腰斩断,内脏流了一地。”
他微微停顿,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嗤笑道:"哦,不对。我倒是忘了,你给我安排的最终结局,是被炸得尸骨无存。这点小伤,又怎么杀得死你精心塑造的、注定走向毁灭的我呢?"
叶子钦浑身发软,然后不受控制地伸出颤抖的手,想要为闻槿聿将散开的衣扣重新扣好。眼前那些大大小小、新旧交叠的疤痕,每一道都像利刃,凌迟着他的良知。
他从未想过,自己为了追求所谓的“戏剧冲突”,寥寥几笔带过的悲惨人生,竟会给另一个人带来如此真实而深重的伤害。
闻槿聿眼睫低垂,遮住眸中翻涌的情绪。他任由叶子钦动作,扯唇一笑:“怎么?我的创世神这就看不下去了?”
叶子钦扣扣子的动作猛地顿住。过了几秒,他才继续将最后一颗纽扣扣好,后退一步,低声道:“嗯,看不下去了。对不起。”
“对不起?”闻槿聿玩味地重复着这个词,“如果道歉有用,我需要在那不见天日的牢里,待上整整两年吗?”
叶子钦眸子一闪,胸口像被巨石压住,呼吸都滞涩了几分。
闻槿聿十七岁那年,为了反抗意图侵犯他的禽兽叔父,失手将其重伤至植物人。他为了凸显闻槿聿的悲惨命运和世界的残酷,刻意设定那家人颠倒黑白,无视闻槿聿是受害者的事实,将谅解书撕碎,动用权势将他扔进了监狱。明明是受害者,却无人倾听他的辩解,无人相信他的清白。
叶子钦心口刺痛,他哑着声说:“对不起。”但这三个字在此刻显得如此轻飘,毫无分量,甚至像是一种新的嘲讽。
闻槿聿眉宇间掠过一丝厌烦,觉得没意思,他不再看叶子钦,迈开长腿,径直走向门口。
“你要去哪?”叶子钦心中警铃大作,几乎是本能地伸手,一把攥住了闻槿聿的手腕。他依旧低垂着头,维持着愧疚万分的姿态,但攥着对方手腕的力道却大得惊人。
闻槿聿侧过头,勾唇:“看你忏悔太无聊,去找你朋友玩玩。”
“不行!”叶子钦手下骤然收紧,声音也带上急切,“他们是无辜的!这里所有的人都是无辜的!他们跟你的世界没有任何交集!”
“呵,我当初,不也很无辜么?”
恰在此时,异变陡生!客厅的灯亮了,门口脚步声响起,沈密敲他的房门:“叶子你醒着吗?”
“叶子?”
闻槿聿眼中戏谑之色更浓,作势就要伸手去拉门把手。
叶子钦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整个人扑了过去,死死抱住闻槿聿的腰,另一只手则条件反射地捂住了他的嘴。
门外的沈密没听见回应,过了几秒才喃喃自语:“看来是睡着了,听见有动静还以为有事。”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叶子钦浑身紧绷的肌肉这才稍稍松懈下来,他刚想喘口气,一抬眼,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闻槿聿那双玫红色的瞳孔里。他惊得立刻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原来,”闻槿聿的声音幽幽传来,带着了然的嘲弄,“你也不是没有心的”。
又是一根刺扎进心口,叶子钦闷声道:“对不起,如果你想报复,那就冲我来,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闻槿聿面上的嘲弄瞬间转为阴沉,倏地眉梢一挑,像是被叶子钦这番“大义凛然”的言辞气笑了,声音里透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好啊,这可是你说的。”
话音未落,一只冰凉的手已经掐住了叶子钦的脖颈,将他狠狠掼在墙上。叶子钦没有反抗,甚至连挣扎的意图都没有,只是闭上了眼,认命般地承受着。
这顺从的态度非但没让闻槿聿消气,反而让他怒火更炽。他猛地低下头,对着叶子钦脆弱的侧颈,狠狠咬了下去。
“嘶!”剧痛传来,叶子钦牙关紧咬,额上青筋暴起,死死抑制住想要抬手推开对方的本能冲动。
“咬够了就松口,”叶子钦疼得眼角沁出生理性泪水,“不然你就直接咬死我。”
约莫两分钟后,闻槿聿才从他肩窝缓缓抬起头,唇瓣上沾染着点点猩红,衬得他本就妖异的面容更添几分邪魅与疯狂。
他看着自己留在叶子钦白皙皮肤上那个深陷的、渗着血丝的齿印,眼神复杂难辨,指腹在那血痕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低语道:“这个算是还我锁骨上的枪伤。”
叶子钦还没来得及听清他说了什么,只觉得脖颈间的压力骤然消失。他勉强睁开眼,闻槿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房间内,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叶子钦脱力般顺着墙壁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他抬手,轻轻碰触了一下那个齿印,痛得倒抽一口冷气。
“狗东西!”
“要不要去打狂犬疫苗?”
“纸片人应该是没有病的吧……不对,他有神经病!”
事实证明,就算他逃离自己的住处,就算有人陪着,闻槿聿依旧能随时出现,来去自如。
翌日清晨。
叶子钦几乎一夜未眠,顶着浓重的黑眼圈,精神萎靡地坐在餐桌旁。脖子上的齿印经过简单处理,贴了块创可贴,但只要稍稍转头,依旧能感觉到清晰的痛楚。
“你又要搬回去?”沈密看着他,满脸不解,语气里全是担忧:“你不是怕那个什么大反派找你吗?”
叶子钦眨眨眼笑出声:“嗐,逗你玩呢,那是我逗你玩的呢,谁让你以前老拿鬼故事吓唬我,我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沈密狐疑地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虽然脸色差,但语气还算轻松,这才将信将疑地松了口气,随即上手使劲捏了把他的脸颊:“好啊你,演得跟真的一样!害我担心了一晚上,差点就准备联系我三叔公,让他给你请个道行高深的阴阳先生来驱邪了!你知不知道,你昨晚那副惨兮兮的样子,真的快吓死我了!”
叶子钦被他捏得龇牙咧嘴,他敛下眼眸,低声道:“谢了,兄弟。”
“切,跟我还客气。”沈密白了他一眼,“既然是假的,那哥哥就放心去上班了啊。”他将一杯温豆浆推到叶子钦面前,“对了,给你的钥匙你先别还,自己收好,随时可以过来住。”
叶子钦回到自己家,径直冲进卧室,给笔记本电脑接上电源,开机,调出自己写的那本小说文档。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成型:如果,如果他能修改闻槿聿的过往经历,让他不再那么悲惨,是不是就可以从根源上消除他的滔天恨意,让他不再出现在这个现实世界?
他从第一章开始,逐字逐句地翻找,搜寻每一个可能提及闻槿聿悲惨过往的片段。哪怕只是某个配角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他也不放过。
他找到了闻槿聿十七岁入狱那段。他咬咬牙,开始修改:【闻槿聿的叔父意图不轨,被闻槿聿激烈反抗,失手将其推下楼梯。警方经过详细调查,并找到了关键性的监控录像,证实闻槿聿属于正当防卫,且其叔父多年来劣迹斑斑。最终,闻家迫于舆论压力和法律的公正,未能得逞,闻槿聿被判无罪。】
他点击保存。
【保存失败。文档已被锁定,无法修改。】
叶子钦眉头紧锁,不信邪地又试了一次。
依旧是【保存失败】。
他尝试修改闻槿聿童年被母亲虐待的剧情,试图给他一个稍微温暖一点的童年,哪怕只是少一些打骂也好。
【保存失败。】
他尝试给闻槿聿安排几个真心待他的朋友,而不是那些虚与委蛇、最终都会背叛他的“伙伴”。
【保存失败。】
……
对着电脑奋战了快四个钟头,他尝试了几十种不同的修改方案,文档就是无法保存。屏幕上显示的,永远是最初的版本。
叶子钦合上电脑,挫败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插进凌乱的头发里。
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叶子钦重新打开电脑。屏幕上,毫无预兆地跳出几行字:
【全世界都抛弃我,那我便抛弃这个虚伪的世界。】
【全世界都憎恨我,那我便憎恨这个冷漠的世界。】
“不是所有人都恨你。”叶子钦抿了抿唇,没头没脑地反驳了一句。
叶子钦头埋得很低,许久没有动静。半晌,他才缓缓抬起脸,喃喃自语:“我不恨你,甚至……我挺喜欢你的,你是我创造的所有角色里最完整立体,最鲜活真实的。”
也许正因如此,你才能真的打破那层壁垒,走到我面前来。
下一秒,周遭景物骤变,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置身于一条全然陌生的街巷。
其实闻子向叶子展示伤痕,更有一种孩子受了委屈,找到“妈妈”诉苦的感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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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