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蟒涧常年阴暗湿凉。
曾经盘亘此地的百米巨蟒,如今化成一座巨大山体,蛇身鳞片清晰,蛇头怒目圆睁,蛇吻做攻击状张开。
沈元圣的洞府正好开辟在蛇吻处。
洞府无门,一条石色蛇信由洞内曳地而出,被斩成数段,正好做成石阶,以供来客进入。
石阶上绿苔如毯,夜里下了一场雨,如今湿滑滑的,满生着细碎的黄色小花。
一条黑金色的小蛇,静悄悄从青苔上游过,绕过苔花,游上台阶。
沈元圣躺在梅树下,枕臂望天。
她还穿着青蓝配色的衣裳,望天时候的表情几乎没有,但细看,似乎眼睛深处,还弥漫着一种透明而辽远的回忆。
她似乎在下坠。
“嘶嘶——”
一道细小的蛇鸣忽而打破这种无法冲破、拉人无限下坠的寂静。
沈元圣脸色轻轻一动。
她侧过头去,对上小蛇幽黑的豆眼。
一条不知从哪儿来的野蛇,黑金花纹,身上毫无灵气,但一双豆子眼却隐隐有人的神采。
沈元圣分出一个手掌,递到黑蛇眼下。
做出邀请的动作,但是脸上毫无期待。
小黑蛇竖起蛇身,盯着沈元圣的脸,身子晃了晃。
沈元圣:“过来?”
小黑蛇歪了下头,蛇尾动了动。
沈元圣收回视线,“哦。”
不来算了。
她又躺了回去。
但过不了一会儿,感觉脸侧有点点湿润。
她侧眼一看,小黑蛇伸出蛇信,轻轻触碰她的脸颊。
尾巴尖还在内敛地甩动。
沈元圣静静地,并不回应。
那蛇歪了歪脑袋,蛇信嘶嘶,舔一下沈元圣的脸,并停一下,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
沈元圣侧过身躺着,蛇信猝不及防舔到她的眉心,尾尖忽僵,后仰上身,退开好大一段距离。
沈元圣轻牵唇角,眼眸垂着望着它,“怎么不舔了?”
黑蛇:“……嘶嘶。”
沈元圣哼笑:“我这只有狗粮,没有你吃的。自己去林子找老鼠吃去。”
黑蛇顿了顿,又继而试探地,轻轻地伸出蛇信,蛇信末端点了点沈元圣的鼻尖。
沈元圣耸了耸鼻梁,表情蒙着天光从梅花缝隙里落下的光影,风吹盈盈而动的梅花状阴影,在她脸上飘动着,清眸里同样漾着,和毫无情绪的脸完全相反的神光:“讨好我也没用。”
小黑蛇仿佛被她的话打击到了,只是竖着身子,黑豆眼睛幽静而长久地望着她。
沈元圣很长时间不曾和一个活物这般对视过。
她看着小蛇,心里空空的。
半晌,抬起手指,慢慢刮了刮黑蛇的脑袋。
黑蛇很乖,脑袋往上顶了顶后,便开始蹭着她温暖的掌心,蛇信轻声地嘶嘶着。
沈元圣道:“你喜欢吃老鼠么?”
黑蛇吐信子,而后摇头。
倒是通人性。
沈元圣伸出手指,黑蛇蛇尾便缠上她指尖,慢慢地盘踞在她手腕上,脑袋搭在她手背上。
“……”
沈元圣怔了下,而复躺下,抬起手望着黑蛇,道:“你想修炼成人么?”
黑蛇瞪着小眼望她,似乎不明白何为人。
“当人不错,”沈元圣说,“确实不错。”
她垂下手,躺望梅树树冠上繁星一样盛开的红粉梅花。
“……”
望花半晌,她终于从回忆里挣脱出来,是被黑蛇爬上肩膀的触感唤醒的。
沈元圣表情空漠,有种魂魄回体的空白。
小黑蛇又“嘶嘶”一声,并用红信触碰她的脸颊。
但这次沈元圣下意识躲开了。
没再看黑蛇,沈元圣站了起来。
她站起来,背影于一条小黑蛇而言便显得尤其遥远。
“我养不了你,饿就自己去找东西吃,林子里还有鸟。”
沈元圣说着话,已经走进洞府。
洞府前有阵法,外人进不去。
黑蛇探了下,却如入无人之境般,探进了一颗蛇头。
但它摆了摆尾巴尖,退出来,一双黑豆眼静静地望着那狰狞的蛇头洞府。
直到传讯玉亮起黄色的微光。
沈元圣出了洞府,往常看管的景色里,忽而多出一点异样。
她走过去蹲下,看见灰枯色的地上多出的,是一小拇指粗细的黄色苔花,和一朵落梅。
两花相并,都是细微的美丽,却谁也没让谁。
沈元圣仔细一看,果然在花后看见一点游弋的痕迹。
她抬起头,小黑蛇已无影无踪。
这时候,腰间的传讯玉再次亮起来。
时隔十七年再亮的传讯玉,虽无灰尘,但它的所属人已经生疏使用它了。
想不起来怎么回讯,沈元圣索性出了洞府,直接往太贞山议事殿去了。
她的巨蟒涧和真正的太贞山还隔着一条大河,波涛汹涌,河水浑浊,只是中流击中河中大石时,会激撞出万千雪白浪花。
深冬,河水还未枯竭,也没有冻上坚冰,不时看见一种粉色的大鱼在浪花和河水里蹿动。
以前巨蟒涧人多的时候,他们会在这条河旁边的草地上架烤架,钓鱼烧烤笑闹。
钓的就是这种粉色大鱼,肉质鲜嫩,烤煮都美味。
沈元圣驾剑飞过这条宽阔的大河,如今河里几近泛滥的粉鱼跳起来几乎能砸到她剑上。
她迅速离开了这条河,再飞过丛丛森林和高山,也没有往下望一眼,直到到达太贞山议事殿,落地后闭了闭眼,方抬起步子。
太贞山众首要已迎上前来。
沈元圣忽视掉他们各异的神情,看了一圈,道:“摘月呢?”
首要们中有一个欲开口叱骂的,“大逆不道,那是你师尊,你怎能直呼其名?”
但要张嘴,嘴巴莫名被封住似地,死活发不了声,只能眼睁睁看有个老实长老回:“三位掌教正在殿内等候。”
沈元圣径直走入大殿,对外间众人不予半分理会。
众首要作为叱咤一方的人物,虽有不忿,但想到的五年后的灭世危机,还得这位……他们也就无言,跟上沈元圣脚步,步入殿内。
沈元圣甫一踏进大殿,便看见站在殿侧、长身玉立的少年天魔,他缓缓抬起眼,眼神似乎只是从殿门口撇了一下,带起一点冰冷漠然的余光。
沈元圣收回视线,往殿阶上座的三个看去。
“有事?”
摘月微微笑道:“你怎的不回为师的传讯?”
“。”
沈元圣懒得开口。
摘月笑容微淡,“的确是有事。为师为你安排了一桩好事,元圣,你也孤身在巨蟒涧十七年了,为师这些年想着你一人孤寂度过的模样,实在心疼不已。”
“所以,”摘月面容越发慈和,“为师为你安排了一桩好婚事。这日子,还得是两人过更有趣味。”
沈元圣:“谁?”
名为道侣,实是来监视她,防止她跑路的眼线。
是谁,其实沈元圣没有所谓。
但是想到系统说的,成为从决的妻子——
她若直接开口换人,不知摘月又会趁机提出多少条件。
摘月:“元圣,你瞧我新收的关门弟子如何?”
她笑,“听说你们在梅林荡已经见过面了。”
沈元圣莫名,突然嗤笑一声。
摘月笑容一僵,盯着她道:“你难道讨厌我这徒儿么?”
话一出,她隐秘用眼角观察这二人。
一个是她曾经最为之骄傲的徒弟,一个是她现在最自得的徒弟。
两个天之骄子,气场该是天生相斥的,但这就是她的目的。
沈元圣性子向来是王不见王,从决又素来寡情自负,二人结合,一定闹出不少见血的笑话。
摘月脸上闪过一丝愉悦满意。
看沈元圣还是不顺眼,但也不多觉得刺心了。
故而沈元圣没答,她也是笑道:“从决这孩子啊,相貌好,能力强,自入道来便样样顶俏。元圣,你说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叫他改给你。”
沈元圣望向从决,慢慢的一眼,而后又抬起眼帘,望着摘月,极深极重的眼神,看得摘月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沈元圣出声答了,带一丝若无若有的轻蔑的:“不必。”
摘月忽而重新呼吸起来,后知后觉的恼怒,和恶心。
她不欠她的。
摘月眼中生出火,但迫于在场人众多,大悟掌教在一旁又不经意提醒:“说要事。”
勉力平缓下来,闭着眼道:“明日午时,四大山掌教来此为你们二人证婚,切莫迟到。”
沈元圣转身便走,背影孤傲。
看得摘月和众长老直皱眉。
待她走后,摘月自抑地往阶下看去,少年身姿如剑,冷冷站在底下。
摘月心内冷笑一声。
废物。
殿内沉寂半刻,长老们见势不对,也就陆续离开。
最终殿内只剩下的三个掌教,和他们如今最有成就的徒弟。
摘月:“珏儿,你何时得罪的沈元圣?”
从决抿唇,“。”
闷葫芦一个。
摘月更气了:“为师问你话,你得回。一个两个都不省心!”
从决垂下黑眸,神情悠悠冷冷。
摘月捏紧眉心,几乎怒道:“分明长了一张最合她心意的脸,怎么就没有半点反应呢?造的什么孽,狗脾气一个赛一个。”
赤血大笑道:“将死之人,谁还在乎这些呢?”
大悟对二人使了使眼色。
赤血方笑眯眯闭紧了嘴。
摘月放下手,“珏儿,你先出去。师尊们有事商量。”
从决当即离开,辞别的话也不曾说。
见状,赤血笑骂:“好一个魔崽子,教十年也教不会礼节。”
摘月却忽而警觉道:“可他上次见沈元圣,不是问了好?”
“兴许他身上的听音玉被罡风吹坏了,说的别的什么,我们听着像问好的声。”赤血道:“好字后面还有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见也可能。”
摘月犹疑:“我倒不觉得……”
大悟:“天魔没有人心,没有七情六欲。他虽修出人身,心窍位置停的却是游渊剑,灵剑遇故主,有所动也为常,不必多思。”
摘月心里稍安。
望向沈元圣和从决离开的位置,面上慢慢勾起一抹冷笑:“最好如此。如今两个天生对头到一处去了,日后有的趣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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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决圣见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