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医生离开的背影很决绝。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他有些陌生。
我好像从来就没有了解过这个男人,与此同时内心却又诡异地生出了一种[啊……终于也有一天,他这样对我了]的想法。
那些所有虚假的亲近、优雅礼貌的姿态、甚至是面对与谢野时候讨好的低姿态——当这一切虚假表面被剥离之后,最真实的他,不是也能往我腿上开了四枪吗?冰冷而决绝,毫不手软。
就像他即使再喜欢与谢野,也要逼她用异能力救人,说出[与谢野君,你没有拒绝的资格]这种强硬的话。
他不允许医护人员救治我,任凭我的大腿血流如注。不过也无所谓,这种程度的伤对比起请君勿死治疗的后遗症来说,简直轻太多了。如果说要清醒着承受死亡的痛苦的话,那我宁可这样将枪伤暴露在空气中,等着死亡赋格将它慢慢治愈。
也许是上野的死亡。
我开始尝试着思考了起来。
前线——没有粮食、没有军备、甚至是没有武器。仅剩的只是手无寸铁的士兵们。当每一次战争打响的时候,我们就要迎上去。手无寸铁,就要用身体挡。受伤了,治疗好再返回战场。
我们甚至不能举白旗投降,因为与谢野的异能力会将我们治好,而投降的条件是全军有超过半数的士兵受伤不能行动。
我们被与谢野的异能力留在了战场上。
战争就像是高速运转的绞肉机,每一次开启都将无数生命无情的切割殆尽。可是这还不算完,还要将已经被切碎的肉再次碾碎,一遍又一遍。至此,生命再也不能称之为生命,他们从身体到灵魂都已经全部被磨碎,变成绞肉机里一滩再也辨认不出形状的肉泥了。
而这,就是所谓的[不死军团]。
可是,为什么呢?森医生为什么要对待身处前线的士兵呢?他为什么要这么无情呢?明明从战况上看,日本再也没有赢得战争胜利的可能性了不是吗?为什么还要让士兵一次次毫无意义的赴死呢?
森医生的理论……真的是对的吗?
为什么士兵们要为森医生的一意孤行而买单呢?
上野的死亡就像是为士兵们打开了一个新思路,开辟了一条新道路。人大多数都是胆小鬼,他们寄希望于死在战争中,却没有主动走向死亡的勇气。
其实根本没有多少人在意森医生的警告。他们都已经体验过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了,还有什么能是比死在战场上更痛苦的惩罚呢?
抱着这个侥幸心理,继上野之后军队里很快就又出现了一例推迟报告受伤的情况。毫无意外,死者是被硬生生拖死的,他最后留给生者的是终于解脱的微笑。
他的死亡值得被羡慕。可是包庇他死亡的士兵,也确确实实得到了森医生的惩罚。那把曾经指向我大腿的枪指到了士兵的太阳穴上。
森医生干脆利落的开枪,眼睛都没眨一下。伴随着子弹射出的声音,鲜红的血和白色的脑浆就迸射了出来。但是下一秒,请君勿死就将他治疗好了。
森医生立刻又补了一枪。
“你在做什么——”与谢野惊慌而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说了,但凡有任何包庇死亡的士兵,将会得到比死亡更加严厉的惩罚。”他看着地上狼狈抽搐的士兵,“死亡并不是终点。如果我要让你不间断地反复体验死亡的话,我想那你应该会更喜欢战场。”
喜欢战场。
多么讽刺的一句话。
可是效果也确实出众。没有一个人想死了,或者说,他们不想为了同伴的死亡而买单。如果因为包庇别人的死亡就要承受短时间内成倍的死亡痛苦的话,那还不如宛如行尸走肉般在战场上磋磨。
至少,那还有片刻的喘息时间。
我现在已经不想再想起森医生了。我不想把在常暗岛上承受的一切痛苦源头都归结到森医生头上,即使他就是不死军团计划的提出者,即使军队里所有士兵都对他恨到眼睛发红,即使我们被他剥夺了投降的权利。
可是我又想起了上野。那是我的朋友,他也确实是真真正正的死了。他的死亡,也确实和森医生脱离不了关系,他是因为不死军团而死的啊。
在我的朋友和我一直以来追随的信仰与光之间,我不知道该如何抉择。我应该恨森医生吗?也许吧。可是我恨不动。
我的心仿佛被两根绳子分别往两边拉扯着,煎熬着。这种精神上的煎熬和折磨甚至于超越了死亡本身带给身体的痛苦。
为了转移这种无法排遣的令人窒息的情绪,我黏上了立原。
我开始喜欢粘着立原,打仗的时候要一起,我给他做掩护;排队打饭领罐头的时候也要一起;立原受伤去医务室的时候我自告奋勇送他去,甚至于休息睡觉的时候我也要躺在立原身边。
我这样的举动甚至引起了与谢野的吐槽。
她一边举着针筒缓缓上推排尽里面的空气,一边不留情面地吐槽:“阿狩,你现在这个样子,一点都不像上过战场的士兵。反倒像粘着哥哥还不会独自玩耍的小孩。”
我自动免疫与谢野的吐槽。
立原倒是被这话逗笑了,估计是想到了自己的亲弟弟。
立原在医务室处理伤口的时候,就是我们难得能喘息两下的时候。他从与谢野那里借来纸笔,再和我一起趴在地上,教我玩井字棋。反正是一种只用画○和×的简单游戏。由于我和立原经常一通乱下,棋局就总是以死局收尾。
“又死了。”立原一边说着,就在纸张角落里重新又开了一盘,“这已经是我们下死局的第十三把了。”
“立原。”我在左上角画了个○,抬头很认真地看他,“棋死了,你就不死了,行不行?”
立原下棋的手顿住,颇为诧异地看我:“怎么突然说这个?”
“上野死了,我有点害怕。”我干脆不陪他下棋了,盯着他等他给我一个承诺,“立原,我害怕,你别死。”
或许是我提到了上野,立原原本平静的脸色瞬间也有些勉强了,他艰难提起了嘴角,但是不太成功。
“你是异能力者对吗?立原,你是异能力者。”我继续说道,“你有异能力,你可以自保的,立原。”
“……是。”立原叹了口气,又来摸我的头,“风间君,我不会死。”顿了顿,他又说道,“毕竟,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的人还要继续活着。”
得到了立原的承诺,我忽然就感觉连日来压在心头的石头被挪开了一角,让我能稍微喘上气来了。
那段时间,即使没能和森医生见面,我的生活好像也是充实的了。虽然面对的依旧是无穷无尽的死亡,可好歹有了些许安慰。
相反的,与谢野就不太好了。
她从众人的希望变成了死亡天使。
再也没有士兵喜欢她了。他们不想看见她,在见到她的时候会下意识颤抖抽搐——即使与谢野很小心翼翼地为他们处理伤口。
他们看向她的眼神从一开始的崇拜到后来的欣慰,再到痛苦的隐忍,再到绝望,最后到怨毒的愤怒。他们想让她死,想通过了结她来结束无穷无尽的轮回。
直到有次治疗,在与谢野把一批士兵的伤治好后,有一个士兵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捡起了一把刺刀,挟持了与谢野。
他用刀刃比着与谢野洁白的脖颈,只稍一用力,一道血线就出现在了那里。他颤抖着手,嘴里不住呢喃着“对不起”。原本应该对着敌人的尖刀,最终架到了自己人的脖子上。
与谢野没有反抗。她透紫色的眼眸中盈着泪光,可也只是倔强地咬着血色苍白的唇。
没有人被这场闹剧打动。他们麻木地看着,不曾有过动作。更有甚者,甚至将手放到了随身携带的佩刀上,似乎是蠢蠢欲动。
“与谢野医生……你还是去死吧。”士兵说着,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对不起,但我不想再活着了。”
……
我举起了枪。
扣下了扳机。
士兵死了,一枪爆头。红艳的血液和白色的脑浆混合在一处,溅了与谢野满脸满身。她先是哆嗦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直到士兵僵硬地往后倒去,她才脱了力一般地跪到了地上,双手捂住脸颊。
“战争还没结束。”我只是这样说。
士兵们都散了,只剩下我。我走到与谢野身边,蹲下身给她递毛巾。下一秒,我就被她扑了个满怀。她双臂紧搂着我的脖子,脸颊就埋到了我的颈侧。
一阵湿润。
“阿狩——”与谢野抽泣着,“阿狩、阿狩……我不该来常暗岛的……是我错了……”
“没事了,晶子。”我拍着她的背慢慢安抚她,“没有任何人有错,我们救了他。”我凑到与谢野耳边小声说,“你看,他已经死了,不会再有痛苦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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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暗夜17【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