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余思南的猝然相遇是在一九八七年的元月一日,扈江市中学生迎新年文艺汇演的舞台后台。
做了我六年同学的匡颖姑娘一巴掌把我从等待入场的紧张木然中拍醒,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发现大家的目光凝聚成一束炽热的光芒投射向同一个方向。
目光的焦点是一位刚从舞台退场的同学,在一群涂抹着红脸蛋的学生簇拥中,唯有那位同学粉白着一张脸,赫然成了红花的中心。
我兴致缺缺的瞥了一眼,身边的同学已经蜂拥向前,在我眼前竖起了一道后脑勺组成的围墙,严密的插不进一丝视线。
我“嘁”了一声,又不是外星来客,至于这么小家子气,跟没见过人似的!我不齿她们的行为,不屑与她们为伍,目光四散的飘荡了一圈,无处安放的落在了后台边缘那辨不出颜色的幕布上。
匡颖同学一只手不自知的掐紧了我的手腕,另一只手癫狂的拍打着我的手背,“快看快看!”我无奈至极,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她的面前和我一样都是乌丫丫的后脑勺,能看到什么呢?真不知道瞎激动个什么劲儿。
我默默的看了一眼惨遭暴虐的手背,奋力挣扎,没想到这位奇葩的同学却攥的更紧,我只好被她拖着,扎进那堆疯狂的不成人样的队伍里,心里兀自想着要用眼刀把那个招惹众人的罪魁祸首狂砍一通,以解我手腕被缚之痛。
带队老师发现了队伍的异状,一声大吼,那些后脑勺们不情不愿的散开了,一片混乱碰撞之后,勉强凑出了一个弯曲的队伍,我站在队尾,冷眼斜视,终于看到了那个引起骚乱的身影,他正向出口走去。
身后的同学拍了拍他的肩,似乎在和他说着什么,他扭头回应,一张脸正对着我的方向,我可算是瞥见了他的尊容。
······一股血流迅疾的冲上了我的大脑,速度之快超出了我的身体反应,我一下子无法适应这种超强的冲击,身体难以抑制的抖了起来,手下意识的捂住了嘴,像是要把那颗突然要蹦出来的心脏捂回去一样,我捂的太紧了,以至于有点喘不过气来,就像一个哮喘病人似的,胸膛激烈起伏,嗓子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匡颖无情的一掌拍在我的背上,拉回了我漂浮在半空中的神魂,我茫然转头,回应她一个没有焦点的目光。
“你不是向来声称对男生没感觉吗?原来见了长得好的也是这幅德行·····喂喂喂,你能不能把你的嘴合上,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匡颖的目光惊奇的过分了。
我在她夸张的视线中晃了晃脑袋,强硬的将七零八落的意识塞回大脑,又猛地回头,目光急切的追寻那个身影。
强行被压回去的心脏发出不满的抗议,在胸腔里暴躁的跳动,激烈的节奏让我差点晕死过去,恍惚间,他的身影随着一群同学即将消失在出口,我急了眼,“岩罕哥哥!”
那个身影走出了我的视线,不可能是他吧,也许是我的幻觉。
我看着出口,心肝肺用力过度,有点脱力,我的身体虚浮起来,只有一双眼睛“哐啷”一声跌回眼底,无情的告诉我一个事实:你看错了人。
舞台上主持人激情高昂的报幕声再次响起,老师走过来拍了我一下,“打起精神准备上台。”
我愣怔了一下,突然转身往门口冲去,匡颖一把拉住我,我被拽了个踉跄,还没反应过来,背上又挨了重重的一掌。
我怒目相向,我今天是欠了你匡颖八百两银钱了吗?
她疑惑的上下打量我的脸,完全无视我愤怒的双眼,“······你刚刚在叫什么?听起来好奇怪。”
后台的门口又涌进来一队候场的同学,完全陌生的脸庞占据了我的视线。我甩不开匡颖的手,只好被她连推带拉的安置回队伍的后面。
我的鼻子有点酸,眼眶里氤氲出了水分,只好抬起头往老师挺立的背影看。
一个身影从队伍的一侧向前面走去,我的视线重新被牵引,我看着他歪着头,目光审慎的从每一张脸上滑过,我听到那些女生们再次爆发的惊叹。
“呀,他长得真好看!”
“你是哪个学校的?”
“快看,他的眼睛好漂亮!”
“皮肤好白!”
“眼睫毛怎么那么长!”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她们哪来那么多的废话!
我握紧的手掌沁出湿意。
是他,就是他,无论他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在我看到他眼睛的那一瞬间,我确定就是他。
他去而复返,是听到了我的叫声吗?
我的眼睛黏在他的身上,可是一种莫名的心理作祟,心底在呐喊着“看我,看我。”却在他的视线即将落在我的脸上时,头执拗的偏转到了一旁。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能认出我吗,他会不会已经忘了儿时的伙伴?一想到这种可能,我的眼眶突然红了。
我完全忘记了自己被涂得五花八门的脸。
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游移一圈后挪开了,眉头轻拧在一起,转身要走开的样子,我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他转过了头,我生怕他走,只好迎上他的视线,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心里狂喊着,“不要走,不要走。”
我看到他的眉头轻轻挑动,眼底逐渐加深的笑意中透出一丝戏谑的意味,我咬紧了嘴唇,鼻子更加酸痛。
他走到我身边,俯身低语:“在这个城市里只有你会那样叫我的,囡囡!”
他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语气,那熟悉的乳名从他的口中唤出,酸楚委屈瞬间涌上我的眼眶,我忍不住伸手去抹眼睛,他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腕,“一抹就变成大花猫了。”
我这才想起自己被涂得夸张的一张脸,赶紧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再吸一口气,我的手腕在他的掌中转动了一圈,才甩开他的手,紧走几步随着队伍上了舞台。
“你的舞跳的可真难看!”这是我下场后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还在晕眩之中,没有力气和他计较,直到慢慢平复了心跳,我才回了他一句:“老师也是这样说的,她就是拉我来凑数的,她还说‘白瞎了你这张好看的脸,舞跳的真不咋地,要不然领舞就是你的了。’”
我的舞本来就跳的不咋的,他又在舞台的一角一直看着我,因此愈发的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了。
混乱的后台,噪杂的声响,他无视身边来来往往的同学,忽然低头迫近我,“涂成这个样子,哪里好看了?”
我错愕的表情引得他失声发笑,身边经过的同学们用异样的目光看向我们,我咬着唇跺了他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