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岫玉把怀若收了回去,他没有再关心宫里肆虐的鼠灾,而是抬脚进了李盈秽的寝宫。
硕大的寝殿静悄悄的,门窗紧闭,连户外的风声都听不到分毫。
饶岫玉不由得压低了脚步,一只手压在腰间的短剑上。
朝着那肉粉的床帷幔又靠近了一寸。终于有人道:“岫玉啊。”
是李盈秽的声音没错,但是很浑浊,像是从沼泽底涌上来的泥泡泡咕咕炸开发出来的动静,不太像是人声了。
“是我。”饶岫玉这才把手从短剑上拿下来,朝着帷幔行了一礼。
“你过来,到我这边来。”他道。
饶岫玉走过去。
几个肤白貌美、身姿婀娜的婢女缓缓地拉开帷幔,渐渐显露出床上的人形来,先是满床圆润的闪亮珠光,李盈秽则像一滩粉嫩烂肉一样瘫在硕大浑圆的洁白珍珠之间,那张叫李盈秽的脸上松松垮垮地眯开两缝眼睛看着他。
“岫玉是我给你起的名儿啊,孩子,”他突然开始怀念起往昔来,眼角弯下去,眉毛抬上去,眼皮艰难地擦出了两抹柔光:“边月抱你来见我,我就看你啊,额心光亮,眼睛如泉,看见谁都咯咯地笑,我就和你爹说了,孩子及冠了表字一定要叫‘岫玉’啊。”
说着,李盈秽抬起和臃肿身形极不相符的一只枯瘦手掌,摸进自己的胸膛,取出了一块发黄的白色牌子,颤颤巍巍地摸索起来。
“我们大梁江山,是太祖从荡沙河拿到这块牌子开始的,李家的先辈们更是很早以前就在民寿关一带活动,在那里起家生活、建功立业、一代代地发展到了现在。”
“我一直一直都有一个夙愿,岫玉。”李盈秽道。
“什么?”饶岫玉并不想听。
宫里的人,但凡是家大业大的,都有一个习惯,就是一遇到什么事,无论大事、小事、好事、孬事,就喜欢搬出自己家族的发家史给人看。我太太爷爷如何如何,我太爷爷如何如何,我爷我爹又如何如何。让人觉得,每一个身着官袍的人背上都压着一座烟熏火燎、摆满牌位的庙堂,什么时候能光宗耀祖?什么时候能传宗接代?看得比天都重要。
李盈秽拉过饶岫玉的一只手,捏了捏。
饶岫玉觉得李盈秽的手触感极其的诡异,明明看起来枯瘦如柴,感觉起来却软趴趴的,感觉支撑起手形的不是骨头,仅仅只有里面的软筋。
“岫玉啊,大梁能见过不容易,是有神仙保佑的,是真真正正的受命于天,”李盈秽把三界牌放在饶岫玉的那只手心,接着道:“但是,朕没有儿子,朕的大梁,以后该怎么办啊?”
饶岫玉感到奇怪:“不是还有太子?”再不济,二皇子,四皇子不是吗?
“不不不!”李盈秽猛猛摇头:“李术是无乐和奸臣私通生下的孩子,他不是朕的儿子。”
“啊?”这皇家秘闻,老实人饶岫玉可不知道,他只知道太子和李盈秽长得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并不像是同他人所生啊。
饶岫玉意有所指:“陛下,后宫不是一般人能进的,而且,太子长得……”
李盈秽并不想听饶岫玉的劝解:“匡尺温同我说了,尸巫之间有一种秘术,就是可以用某人的一小块皮肤,甚至一根头发,培育出这个人的某一部位来,无乐是南蛮子,那个山沟沟里蛊术发达,用朕的一根头发,给她的野孩子缝上一张和我极像的一张脸皮,简直不要太容易!”
饶岫玉:“那就滴血认亲……”
李盈秽:“血是尸巫最普遍的施术媒介了。”意思是滴血认亲也没用。
饶岫玉这才明白,大梁的这个太子,这个储君,一出生就坐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却为什么过得这么惨了。
原来是李盈秽自始至终没有把他当自己亲孩子看啊。
二皇子,四皇子,那就更不用问了,这两个皇子的娘也都是外族人。李盈秽肯定也有相同的顾虑。局势就是这样,天底下玄幻莫测的秘术太多,就连李盈秽也怕极了自己被蒙在鼓里,怕极了祖宗闯下的基业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李盈秽颤巍巍地道:“李家的香火,不能断啊……”
他大概还有一分作为人的清明在,也觉得自己这句话对着已经家族无人的饶岫玉说起,并不怎么合适,便补充道:“大梁的盛世,不能断啊。”
饶岫玉:“……”
李盈秽瘫在那堆闪着亮光的珍珠之上,珍珠太亮了,烘在肉粉色的帷幔上,色彩四面八方反射出去,再加上寝宫里那些满意忽视的诡异浓香,让人觉得烟雾缭绕的。
有点眯人的眼睛。
饶岫玉合理地认为,是李盈秽天天和假肉仙通灵,得了失心疯了。不过,最让人感到唏嘘的是,李盈秽小时候就是那个因为母亲是外族联姻过来的女人而被皇帝心生罅隙的孩子,等到他生为人父,面对和自己曾经处境如此相似的孩子时,却并没有给出相应的包容和理解,甚至还要那这件事添油加醋,无所不用其极。
饶岫玉也没招儿了,他又不是送子观音,拿着树枝沾点仙露,往李盈秽身上一甩,就能保证他生出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这也太诡异了。但是,饶岫玉冥冥之中觉得,李盈秽说的那个“夙愿”,和皇室延绵有关。不仅如此,李盈秽把三界牌交给他,必然是也想让他来帮忙做点什么。
饶岫玉:“陛下。”
李盈秽紧紧握着饶岫玉的手,一直都没有松开。
李盈秽:“岫玉啊,你一定要知道,大梁变成这个样子,并不是我的错。”
闻言,大梁所有的忠臣良将,包括饶岫玉,都无疑会挑挑眉,戏谑地来上一句:“哦?是吗?”
李盈秽:“自从那个东西在荡沙河旁挖出来后,人间上下的诡异灾祸就没有休止过。岫玉啊,我相信你是会理解我的,你一定能明白我的,你虽然是饶家的后代,但是你毕竟是草原上生出来的孩子,西北的草皮水土之下,埋着你身体的一部分,你能读懂那里的故事。”
不知道是不是真就叫李盈秽说准了,李盈秽一提起“那个东西”,饶岫玉就立刻想到了之前幻不观和自己说的,那颗从天而降直接将一个草原部落团灭掉了的那颗巨石。
那颗巨石,圆滚巨大,千疮百孔,里面藏着一只无骨的肉婴。
就在李盈秽说话的当儿,他突然后背高耸,开始干呕起来,饶岫玉还以为上天识相,终于来收他走了,就安静地站在旁边一声没吭。
结果,只是一颗比李盈秽半个头都大的珍珠,被他吐了出来。
李盈秽大概每天都要把床面上的这些珍珠,一颗又一颗地吞进肚子,捂得和自己的血一样热的时候,再吐出来,换成下一颗。
在李盈秽的床边,围了一圈大热天穿着兽皮大氅的童男童女,这些孩子体热,李盈秽就命令他们不许在大氅里面穿其他的衣服,然后,李盈秽没吐出来一颗大珍珠,他们中的一个人就要赶紧搂住这颗珍珠,捂着它,让它尽可能慢地变凉。
“快快。”李盈秽嘴边的口水还没来得及擦,就着急忙慌地捧着那颗刚吐出来的珍珠,往身边的一个男孩怀里送,那孩子不怎么大,抱着之前的一颗珍珠跪在那里太长时间了,人都快睡过去了,好半天没清醒,李盈秽一生气,照着那孩子的腰间来了一脚。
“哎呦。”那孩子直接扑倒在了地上,大珍珠咕噜咕噜滚了老远。
李盈秽急急地把那颗刚吐出来还算温热的珍珠往男孩的怀里一怼,道:“拿好了!不许再睡了!一睡觉,身上的热气都么没有了!再睡,我杀了你!”
“是是陛下!”男孩赶忙抱紧那颗珍珠,缩起脖子,把下巴都垫了上去,把身上的每一个暖和的部位都贴在了珍珠上,生怕皇帝觉得他不专心。
饶岫玉则捡起那颗滚到一旁的珍珠,捧在手里。
这珍珠在饶岫玉手里的触感,和饶岫玉看别人拿在手里、抱在怀里的触感,很不一样。
在别人那里,虽然大的离奇,但就是颗正常的珍珠,有一定的硬度,掉到地上会被颠得上下跳两下,然后才咕噜咕噜滚远。
可。
饶岫玉疑惑地捧着这坨松松散散的圆东西,总觉得它和之前在供堂暗室里看见的怪东西很想象,只不过现在这只看起来更白白净净,更人畜无害一些。
“你喜欢它吗?”见饶岫玉一直拿着不说话,李盈秽突然咯咯地道。
饶岫玉:“这到底是什么?珍珠?”
李盈秽:“是珍珠啊,你小时候不是还偷偷拿珍珠给别人吗?”
是说饶岫玉拿珍珠送给匡尺温的事。
李盈秽冲他摊开两只手:“先把它给我吧,岫玉。”
饶岫玉可不想碰这个怪东西,赶紧给了李盈秽,李盈秽接过后,手里感觉不对,也是一愣,随即又笑了起来。
饶岫玉眼神诡异地看着他。
李盈秽:“所以说啊,岫玉,只有你能救大梁了。你看,它在你手里,只消一小会儿,就变得听话多了,”
“……”饶岫玉表示我可什么都没做,只是把它从地上捡起来了罢了。
李盈秽冲着那颗珍珠,张张嘴,准备把它重新塞进嘴里。
李盈秽:“我可是把它们亲口捂了好久,它们也只是长得更大了一点,却一点都没有变软。”
李盈秽:“它们必须一直在人的体温下,才能长大的。要非常小心的照顾。”
饶岫玉发现了问题所在:“那为什么,陛下要亲自含着,直接让人抱在怀里捂着不就好了。”
李盈秽:“那怎么行!怀里虽然热,但是是干的啊!它们缺了水,会死的!”
饶岫玉反驳他:“那不是也可以找人含……”
李盈秽打断道:“那也不行!这是我的孩子!哪有给其他人含的道理!”
“啊……这些原来是……”饶岫玉突然就明白了。
“这些都是我大梁的未来、大梁的香火啊!”李盈秽突然激动起来,嘴里含着那颗大珍珠,非常费劲地把它吞进肚子,伸开两对状态诡异的手脚,企图把身下所有的珍珠都拢进自己的怀里。
饶岫玉了解过李盈秽的那些早夭的孩子,奇形怪状就奇形怪状在骨骼发育不良上,虽然看起来白白胖胖、肉嘟嘟的,但不是没有骨头,就是骨头特别软,翻身都没法翻,养个个把月,耗空了身上的血水,就干干巴巴的死了,尸体都是一小团。
李盈秽的这些珍珠,基本上都是太子那边送过来的,也有一些是从下面百姓那边高价收来的,收上来的都是小小一颗,没有人眼睛大,被李盈秽这么含在腹中,养成大大一颗。
因为常年念诵肉皮经的原因,李盈秽的骨头也有点退化了,变成肉肉的一大摊,皮松肉更松,反而更方便他瘫在床上把一大堆珍珠盖在身下保温。
饶岫玉终于理解了,李盈秽说这个珍珠是他的孩子,到底是怎么个事。
肉他可以那自己身上的肉亲口送过去,女人没法给他生出有骨的后代,那他就从别人那里要来“珍珠”,作为养出骨头的材料。
肉皮经在手,他身上长出来的肉就像是瘤子肉一样源源不尽,分之即用,他手下百姓繁杂,夺走他们的脊骨更是轻而易举,挥手即来。可是,难就难在,怎么把肉和骨融合成一个。李盈秽一直在努力,还没有成功过。他求解了肉皮经一遍又一遍,还是没能悟得。
反而,他发现,宫里的尸巫越来越多。
尸巫的事,本来是匡尺温在管,姚老将军兼管,但自从姚老将军在徽州抱病离世后,匡尺温一人独揽,每每对尸巫的事闪烁其词,似乎是在暗中搞起了什么小动作。
李盈秽分身乏术,就把弓不嗔安插过去,制衡起了匡尺温。
至于储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