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过后,凌青和陆沁之间那层说不清的隔阂,就这么慢慢消失了。
两个人又恢复了之前的关系。
月露榭又恢复了往日的欢声笑语,一派融和。院里的下人们齐齐松了一口气————
再也没有人抢他们的活干了!
之前他们总是提心吊胆,害怕那人跟疯子似的来抢他们的活,让他们无事可干。如今这位“疯子”与二小姐重归于好,他们又能重新领回自己的活了。
不过除去他们,最高兴的还得是谷翠。
她那几日就像个被夹在石缝里的小草,左右为难,可怜兮兮,整天憋闷得快要喘不过气。如今,她又可以一手挽着陆沁,一手拉着凌青,叽叽喳喳不停地说话了。
…………
日子在指缝间悄然流逝,京城的寒意一日比一日深重。当庭院里的最后一丝绿意被皑皑白雪彻底覆盖时,除夕,也近在眼前了。
这一日,彤云密布,北风呼啸。
凌青、陆沁和谷翠三人刚从陆老夫人的松鹤堂里请安出来。
她们仨人都穿上了厚厚的冬衣,裹的跟三个球一样。
凌青也穿上了月白色的夹袄,领口和袖口都镶着一圈雪白的兔毛,那绒毛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祖母的意思是,今年府里的年宴,既不能办得太过铺张,让人说闲话。又不能太冷清,失了年味。”陆沁一边走,一边苦恼道,“要温馨热闹,又要恰如其分。这个‘度’,可真难把握。”
她转头看向凌青:“凌青,你说该怎么呀?”
凌青的脚步微微一顿。
“过年………”她垂下眼眸。
在她的记忆里,除夕就是一家人简简单单的吃个大餐,然后可以不用早睡,熬个通宵。
那一天,父亲早早下值回来,便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她和姐姐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搬着小板凳坐在门槛上,眼巴巴地等着开饭。
不一会儿,父亲便准备出一大桌子好菜。吃完了热气腾腾的年夜饭,他就会牵着她们俩的手,去院子里放烟花。父亲负责放,她和姐姐就只会看着天上绚丽的烟火,拍手叫好。
回来后,一家人围着火盆守岁。父亲会给她们讲那些从古籍里看来的鬼怪故事。她和姐姐总是听得又怕又想听。听着听着,两个人就困得支撑不住,依偎在一起,睡了过去,连最重要的守岁都给忘了。
……
“凌青?凌青?”
凌青猛地回神,掩去眼底的情绪。
“我……我也不知道。大概就是府里的景致不必装扮得太过金碧辉煌,只用些红灯笼、新桃符简单装饰,有点喜庆的氛围便好。但年夜饭,想必是不能省的,一家人团聚,吃的便是一份热闹和心意。”
“我也觉得是。”陆沁喜滋滋地,“那我便好好筹备一下年夜饭。”
“对啊!”谷翠在旁边一拍手,“小姐好久没见到老爷了。这次年夜饭,也可以和老爷好好吃顿饭,聊聊天了。”
“是啊,自从……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父亲便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我都许久没见过他了。这次除夕,我们和祖母终于能坐在一起一晚上,说一晚上话了。”
她神情天真而欢喜,似乎真的特别期盼见到陆鼎风。
凌青低下头。
她不经意地抬脚,踢了踢脚下的一团积雪,便将它踢得四散纷飞。
“凌青,谷翠,你俩中午少吃点啊。晚上我和父亲祖母吃完年夜饭,便和你们再吃。我一定,一定给你俩准备一大桌子菜。”
“小姐最好了!”谷翠在旁边欢呼鼓掌。
凌青没说话,只是沉默一会儿,忽然别开话题。
“逄楚……逄公子呢?怎么这些天,一直没见着他的人影。”
“咦?”陆沁也觉得奇怪,“是啊,说起来,自你生辰那晚之后,就再没见过他了。往日里他最是爱凑热闹的,这要过年了,反而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又耐不住性子,跑去哪里云游了。”
“除夕将至,他跑去云游?”凌青疑惑道。
“按楚之的性格,他想去便去,现在去也不稀奇。”
旁边的谷翠一直抿着嘴偷笑,此刻终于忍不住道:“凌青,你不是一向跟他不对付,见面就吵的吗?怎么今日倒主动问起他来了?”
“………”
凌青的脸颊微微一僵,随即恢复了冷淡: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来,他好像答应了我一件事。不过,也不重要。”
说完,她不再给谷翠追问的机会,径直加快了脚步,独自朝前走去。
————
很快,日子便到了除夕那天。
清晨。
“挂高点!哎,王二,你那边的灯笼歪了!扶正了!”
“还有春联!都给我贴仔细了,别上下贴反了,一看你们就不识字。”
凌青在外面的吵嚷声里中醒来。
她有些迷茫地坐在床上,看向窗外。果然,谷翠一大早就知道在院里捣鼓什么。
她揉了揉眼睛,穿好衣服推门出去,只见整个月露榭都洋溢着一片喜气洋洋的红色。
春联和福字几乎在能贴的地方都贴上了,连她屋门前都贴了好几张。灯笼也到处都是,跟不要钱一样的哪哪都挂。屋檐下全挂着红绸,这么一眼望过去,哪哪都是红色。
谷翠穿着一身大红袄,叉着腰,指挥着几个家丁踩着凳子,将一个个崭新的红灯笼挂上廊檐。
“…………”虽说不需要搞得那么张扬奢华,热闹一些就好,但这也有点………
………太喜庆了。
看到凌青出来,谷翠立刻眉开眼笑地跑过来:“你可算醒啦!快看快看,怎么样,是不是特别有年味儿?”
“呃………好………”
“很好吧?”
“好………好红啊。”
“…………”
谷翠就当没听见,只是上下打量了凌青几眼,忽然“呀”了一声:“你怎么还穿着这身旧的?小姐前儿个赏你的那件祥云纹的新袄子呢?快去换上!”
凌青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素净的衣裳,这才发现自己睡得迷迷糊糊,竟穿错了。她无奈地转身回屋,重新换上了那件簇新的青绿色袄子。
等她再出来时,谷翠已经指挥完了,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就往外走:“走走走,跟我去后厨瞧瞧!年夜饭的菜色,我可得亲自盯着!”
“我还没给小姐梳妆呢。”凌青说。
“傻丫头,你当小姐跟你一样能睡啊!”谷翠冲她做了个鬼脸,“小姐一大早就起来了,兴奋得不得了,我早就给她梳妆好了!这会儿啊,她正喜滋滋地去找四小姐,说是要一起去老夫人那!”
凌青还想在说点什么,却被谷翠拉着,往后厨走去。
还未走近,一股浓郁的饭菜香气,便夹杂着滚滚热浪扑面而来。陆府的后厨,此刻真是热火朝天的。几十号人来回穿梭,切菜的、剁肉的、和面的,个个忙得不可开交。
两人刚一踏进门,就迎头撞上了一个人。
“哎呦!刘大娘!你当心点!”
只见厨房管事刘大娘,那个平日里总是笑呵呵的妇人,此刻正急得满头大汗。
“对不住啊,两位姑娘,眼下出了岔子,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这才没看见你们。”
“怎么了?不会是什么很严重的事吧?”谷翠好奇地问。
“很严重,非常严重!给老夫人年夜饭上预备的头道主菜,那只用人参、灵芝煨了整整一宿的‘福寿鸡’,忽然就不见了!”
“不见了?”谷翠也惊了,“那么大一只鸡,还能长腿跑了不成?”
“可不是嘛!”刘大娘指着一个空空如也的瓦罐,“就放在这儿凉着,我一转眼的功夫,就没了!这要是耽误了年夜饭,我可怎么办啊!”
“不怕不怕,我们帮你找回来,我们这有高手。”
“………高手?”刘大娘疑惑地看着她们。
谷翠撞撞凌青的肩膀:“凌青,你肯定能查出来的吧?”
“高手”凌青:“…………你真会给我戴帽子。”
“我陪你一起找,刘大娘,你先忙别的吧,我俩帮你找。”谷翠道。
“哎。”
凌青无奈地垂下眼,认命地领了这差事。
凌青走到那个空瓦罐前,蹲下身子,仔细地观察着。只见灶台边沿,有一滴浅浅的油渍,若是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油渍旁边,还沾着一根极细的雪白毛发。
她的目光扫过地面,很快,又在不远处的门槛下,发现了第二滴油渍。
“别在屋里找了,”凌青站起身,语气平静地对还在原地打转的谷翠说,“贼已经跑出去了。”
“啊?你知道是谁了?”
凌青没回答,只是径直朝着门外走去。谷翠连忙跟在后面。
两个人顺着断断续续的油渍痕迹,一路追查。那痕迹没有走向下人房,也没有出府,而是蜿蜒着,一路通向了后花园的假山群。
“这贼怎么还往假山里跑?”谷翠“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小声嘀咕。
凌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最大的一座假山后面。
两人悄悄地绕了过去,探头一看,顿时都愣住了。
只见假山石后面,一只通体雪白、身形肥硕的大猫,正姿态优雅地趴在雪地上。它的面前,赫然就是那只失踪的福寿鸡!
那大猫显然已经饱餐了一顿,此刻正用爪子慢条斯理地拨弄着鸡翅膀,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凌青和谷翠对视一眼:“………”
谷翠喃喃道:“这就是那个小贼啊。”
凌青看着那被拆解的七七八八的福寿鸡残尸,沉默了。
这只鸡的惨状,太惨了。
许久,她才冷静道:“………要不把骨架子带回去吧,还能熬个汤。”
谷翠嫌弃道:“那多磕碜啊。”
她四处张望了一下,又觉得疑惑:“不过………这猫是哪里来的。你见过吗?”
“没见过。看着不像野猫。”
两人正疑惑着,那只大白猫忽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警觉地竖起了耳朵。它优雅地吐出嘴里啃了一半的骨头,“喵呜”一声,迈开四条小短腿,朝着一个方向颠颠地跑了过去。
凌青回过头去。
只见雪地小径的尽头,一人正缓步而来。那人身着一袭绛紫色锦袍,腰间束着玉带,身姿挺拔。
而那只大肥猫,像一道白色的闪电,一个灵活的飞扑,便稳稳地落入了他的怀中。
那人熟练地接住猫,修长的手指埋首在它柔软的毛发里,使劲揉了两下猫头。
他声音宠溺地道:“糯米糕,怎么跑这儿来了?又乱吃东西,回头闹肚子可没人管你。”
凌青的眉心瞬间蹙起。
“……逄楚之?”
逄楚之这才抬起头,目光越过怀里撒娇的糯米糕,落在她身上。
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谁家的小丫鬟这么没礼貌,直呼我的大名?”
“呃……逄公子,”旁边的谷翠终于反应过来,指着他怀里的猫,结结巴巴地问,“您……您认识这小贼?”
“小贼?谁?”逄楚之挑了挑眉,“你不会是说我的糯米糕吧?”
“呃………”
凌青懒得跟他废话,两三步走到他面前,伸出手:“你的糯米糕,吃了我们的福寿鸡。”
逄楚之闻言,挑了挑眉。他低头,抓起肥猫的两只前爪,轻轻晃了晃:“糯米糕,你偷吃人家的鸡了?哎呀,怎么这么淘气呢?”
那猫仿佛能听懂似的,把头往他怀里一埋,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无赖模样。
凌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人一猫演双簧,伸出去的手丝毫没有收回的意思。
逄楚之抬眼看她,桃花眼里波光流转:“干嘛?除夕早上就讨要红包,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把鸡还给我。”
“哎,干嘛那么小气,”逄楚之委屈道,“不就是一只鸡嘛,我赔你银子就是了。十倍,够不够?”
凌青仍然伸着手:“我不需要银子。这只大胖猫是你的吧,它犯的错,你来还。把鸡还给我。”
“你怎么能说人家大胖猫!”逄楚之立刻假装生气,“它只是体格比较健壮而已!”
“那我该叫什么?”凌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肥猫?馋猫?臭猫?”
“………总之,要鸡没有。”
眼看两个人又要吵起来,谷翠赶紧冲上来打圆场:“好好好,逄公子,凌青,你们都少说两句!反正福寿鸡……也回不来了,咱们还是赶紧想办法补救吧!”
凌青冷哼一声,白了逄楚之一眼,终究是没再坚持。
她冷冷问道:“你不是去云游了吗?怎么今天回来了?除夕之日,不在自己家待着,跑来陆府做什么?”
逄楚之一手抱着那只猫,另一只手潇洒地摊了摊:“是去远游了啊。但这不过年了嘛,特意赶回来了。”
他顿了顿,忽然抱着猫朝凌青凑近了一步,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那双潋滟的桃花眼直直地锁住她,温热的气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轻柔地拂过她的脸颊。
“我为什么回来,你还不知道吗?因为………”
他暧昧地眨眨眼。
“我想和你一起过年呀。”
“!!!”
谷翠在旁边倒吸一口凉气,捂着嘴兴奋地看着他俩。
“…………”
凌青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抬手在鼻子前挥了挥。她皱着眉,一脸嫌弃地说:“猫毛都进我鼻子了。”
逄楚之:“…………”
他脸上的深情款款瞬间凝固,变得有些尴尬。
凌青此刻的心里,只有如何为死去的福寿鸡讨回公道。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说道:“这样吧,你,去将功折罪。”
“嗯?”
“你去后厨,把原本福寿鸡那道菜给补上。”
逄楚之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他抱着猫,一脸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
“我?”
“要不然呢?”
“你……让我……去做菜?”
“犯了错,弥补不是最应该的吗?你亲手做一道菜,既是赔罪,又能堵住悠悠众口。如此一来,老夫人和老爷追究下来,也只会当是你的一番心意,责怪不到后厨任何一个下人的头上。”
“对啊对啊!”谷翠一听,立刻拍手叫好,“逄公子,这样最好了!两全其美!”
逄楚之彻底懵了。
他堂堂一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要被两个丫鬟抓去当厨子?这算什么事!
然而,他还来不及反驳,凌青已经一个转身,冷冷地丢下一句“跟上”,谷翠则热情地绕到他身后,半推半请地催促着:“走吧走吧,逄公子,我们相信你!”
于是,这年的最后一天,逄楚之体验到了人生第一次下厨。
迷茫的他,就这样被两个人请到了后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