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驶在青石板路之上,车轮碾过地上石缝的时候,发出阵阵颠簸。
凌青刚掀开车帘的一角,便有阳光照了进来,让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这便是天子脚下,最繁华的朱雀大街。
车马如龙,川流不息。道路两侧,是鳞次栉比的飞檐斗拱,这一路过去,是酒楼、茶楼、绸缎庄子………
一个提着草靶子的货郎从车边小跑而过,他拖长了音调,吆喝道:
“冰糖葫芦喂——又甜又脆的冰糖葫芦——”
再往前走,便是一条狭窄的小街。两侧密密麻麻的小摊,一个接着一个。
马车还没停下,便能闻见烤羊肉串的焦香味、街边汤面铺子的香味…………只是闻味道,就已经勾得人腹里馋虫蠢蠢欲动。再加上小摊小贩吆喝的叫卖声,这一切一切都市井味十足,让人看着新奇。
尤其是在死气沉沉的陆府待久了,这么一出来,凌青瞬间感觉自己身上都多了点活人味。
没错,他们现在已经出了陆府。
自从那日从松涛苑回来后,她就老老实实待在月露榭,再没出去过。接下来的的日子也陷入了一种无聊的平静之中。
陆沁得了那几盆绿花灼兰后,起初还兴致勃勃地照料着,天天浇水赏花。可那花已经到了花败的时候,又不需要天天打理。于是很快,陆沁便又闲了下来。
她一闲下来,就要和谷翠说悄悄话。
每当她端着茶点路过回廊,总能看见陆沁和谷翠两个人凑在一起,脑袋挨着脑袋,压低了声音,不知在窃窃私语些什么。
可一旦察觉到凌青的脚步声靠近,两人便会像两只受惊的兔子,猛地弹开,故作自然地东张西望。
“你………回来啦。”
“我们没说什么,真的没说什么!”
凌青:“…………”
两个老实人在这欲盖弥彰,真的让人看了想发笑。
她们还会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道解释:“凌青,我们……我们不是故意不拉你一起说话的,你别生气啊。”
凌青看着她们那副毫无心机,一点不会藏事的傻模样,心中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她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她甚至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俩人有多单纯。
谁都能去排挤她,针对她。但这两人,不会的。
前两天,谷翠不知从哪儿又抱来了一只雪白的长毛兔子,硬塞到她怀里,说是怕她一个人无聊,让她养着解闷。
凌青看着怀里柔软小东西,很给面子地伸出手,轻轻摩挲了一下它毛茸茸的耳朵,淡淡地说:“多谢,我会好好喂养的。”
然后就顺手把兔子放在地上,让它自己玩去了。
谷翠小声地嘀咕了道:“看来……还不是很喜欢啊。”
“什么?”凌青没听清。
“没什么,没什么!”谷翠慌乱地摆摆手,似乎生怕凌青发现什么,一溜烟地跑了。
凌青:“………”
她看了看地上的兔子,一脸莫名其妙。
之后,陆沁和谷翠就像商量好了一样,天天变着法儿地给她找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今天是送个风筝,明天就是又送本话本。
今日又不知是谁的主意,反正两个人非要拉着她出府逛街,说是要在府里闷坏了,必须得出来遛遛。
………
“要不,我们就在这里下车吧?”一个清脆的声音让凌青回过神来。她看向谷翠,发现她正兴奋地扒着车窗向外望。
“前面好热闹,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小摊,小姐,我们直接这么走过去看看吧。”
陆沁也探头看了看,眼中流露出向往的神色:“也好,那我们下车吧。”
凌青自然也没有意见。
三个人下了车,身后还跟着两个护卫。
刚在街道口,便能看到有个杂耍班子在表演喷火,引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阵阵喝彩。
“走,过去看看!”
陆沁左手拉着凌青,右手拉着谷翠,匆匆跑过去围观。
中间的喷火人**着上身,从布囊里抓出把粉,含在口中,又取过旁侧的火把。他手臂张开,将火把在身前绕了个亮弧,突然仰头张口——一团赤红火焰“呼”地从他嘴里窜出,足有三尺来高,热浪瞬间扑到前排看客脸上。
“哇!!真的喷火了!”陆沁惊奇道,旁边的谷翠也在拍掌欢呼。
凌青不由将目光转移到她们脸上,看着她们惊奇开心的笑脸,她眼神里闪过一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柔和。
她知道,陆沁哪怕身为千金小姐,但其实也没来过几次这样的地方。她平日出府,要不是去参加世家贵女们的宴会,要不就是去铺子里挑选些首饰衣料,何曾上过这街头小巷。更别提谷翠了,她从小跟着陆沁一起长大,也没出过几次府,所以看什么都新奇,恨不得拉着陆沁和凌青说个不停。
凌青不由想起了从前在清水县的日子。
她从前倒是经常跟着父亲和姐姐,逛他们那里的集市。每次父亲都会紧紧牵着她们姐妹俩。
凌青要面子,还喜欢装“特别”,每次去了集市,都假装不感兴趣,板着张小脸一直往前走。而叶清涟就不一样了,她是看见啥都想买,给自己买一份不行,还得给凌青买上。
凌青说她大手大脚,她就振振有词地说:“别装了,我知道你其实也想要,我才不跟你似的,喏,我直接给你也买上了,可别说我不心疼你。”
凌青气的脸通红,别过脑袋去。但其实叶清涟还真没说错,她就是想要,还得装那清高的。
父亲就看着她俩直笑。
现在想想,这一幕,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
周围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吵吵嚷嚷的,让凌青回过神来。
她连忙紧紧地跟在陆沁身侧,伸出手护着陆沁。
陆沁平日里再是稳重端庄,此刻也卸下了大家闺秀的架子,像个寻常的小女孩一样,好奇地在各个摊位前来回看。
她一会儿去糖人的小摊看看糖人,一会儿又去脂粉首饰摊子看看那些便宜首饰。
凌青对这些小玩意兴趣缺缺,但也还是跟着去了。
陆沁在首饰摊上看中了一支雕着兰花纹样的银簪,不由多把玩了两下。
那摊主是个眼尖的,见她衣着不凡,气质也不同寻常,立刻奉承道:“哎,小姐,您可真是好眼光!您这品貌,配我们这支幽兰簪,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这可是小老儿我从西域来的客商手里收来的宝贝,用的可是上好的雪花银,稀有得很呐!”
陆沁见多识广,自然知道这摊主在吹嘘,那银色泽晦暗,分明是掺了许多杂质的凡品。但东西都已经拿在了手里,她也不好意思再放下。
“那………簪子多少钱?”
摊主眼珠一转,比了个手势:“瞧小姐喜欢,便宜卖您,这个数!五两!”
谷翠连忙伸手去掏钱袋,一只手却猛地按住了她。
凌青抬起头,看向摊主。
“这簪子用的是白铜,外面镀了一层薄银。簪头镶嵌的也不是玉石,是染了色的料器。这种品相,刚在其他地方,也就三四十文一根。你张口要二两银子,也太敢要了吧。”
“…………”摊主脸上的笑容僵硬了:“这位姑娘,话不能这么说………”
“按照我朝律例,‘诈伪取利,五倍其物’,你这可已经是在骗我们了。你是想我们自己去报官,还是你自己说个实价?”
她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连律法都搬了出来,那摊主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尴尬,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一旁陆沁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声说:“哎,没事,贵些就贵些吧。况且人家做生意也不容易,你要的三四十文实在太低了,要不我们………”
凌青直接瞪了她一眼。
“…………”
只一眼,陆沁便立刻乖乖地闭上了嘴,不敢再多言。
“姑娘这话说的,我哪敢骗人啊。不过看在你们诚心要买的份上,我当然要给你们便宜一点………”
“……三十五文,怎么样?”
陆沁立即愣住了:“…………”多少??
三十五文??
她惊愕地看向凌青。
凌青却一脸“意料之中”的样子。甚至她都觉得自己说多了。看着摊主如此干脆利落的样子,估计得说二十五文。不过她也懒得再讲了,三十五就三十五吧。
谁知一离开摊位,陆沁和谷翠就围了上来,满眼都是崇拜。
“凌青,你太厉害了!你怎么连这个都会!”
“你竟然会讲价!我以前都不知道这些东西还能讲价的!”
凌青:“…………”
……不至于吧,不过是讲个价而已,就让这两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女崇拜成这样。
她们是没见过她姐姐叶清涟,那才叫真正的讲价,胡搅蛮缠,加上“你不谈价我就去别家了啊”的经典说辞,能让当年清水县的所有摊主又恨又怕。那时候小摊小贩见到她叶清涟,都恨不得立马卷铺盖飞跑,可见她讲价之厉害。
而她凌青,其实根本算不上会讲价,只不过是懂些当朝律法,拿来吓唬人罢了。
凌青暗自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去。
来往的人越来越多,喧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陆沁和谷翠也被挤到前面去了。就在凌青准备追上去时,一股沉猛的力道毫无预兆地从斜后方撞上她的肩膀。
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侧面倒去,就要撞上旁边一位正在挑选珠花的老妇人———
“小心!”
一只手迅速伸来,意图扶住她。
几乎是出于本能,凌青手腕一转,避开了那人的搀扶,单手撑在旁边的小摊货架上。她费了好大力气,这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她抬起头,看向刚才撞了自己的卖货郎,卖货郎连连道歉后,她这才又将目光投向了刚才想要扶自己的人。
那是一张清俊又带着几分书卷气的脸,眉眼正直,看着很是熟悉。
这不是那个………
………文晦明吗?
那个在大殿之上,被林雪桐构陷,险些与陆沁一同身败名裂的无辜探花郎。
文晦明显然也认出了她。他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错愕,很快便是难以掩饰的惊喜:“是你……你是那位……”
“我是陆二小姐身边的凌青。”
“凌青姑娘。”文晦明连忙作了一揖,“许久未见,上次那事………还没来得及感谢姑娘。”
“……文大人不必客气。”
两个人正站在空着的这街角上,忽然文晦明身后走来一个抱着书卷的男子,他穿着与文晦明同样的官袍,两个人像是官僚。
“文兄,站这做什么…………咦?”他走过来看到一旁的凌青,“这位姑娘是……,”
他好奇地打量着凌青,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
凌青朝他点了点头。
文晦明连忙正色解释道:“唐兄。这位姑娘,便是我与你说起过的,上次在金殿之上,为我与陆二小姐辩白,揭开真相的那位恩人。凌青姑娘,这是我的同僚,唐洋。”
“你———”唐洋闻言,神情越发惊讶:“哦!原来你就是那位姑娘啊!”
“唐大人认识我?”
“那当然了。文兄可不止一次跟我们提起,说那日多亏了一位奇女子,当真是‘于无声处闻惊雷,于无形处察秋毫’,多亏姑娘沉着冷静,不卑不亢,他才得以沉冤昭雪!”
“………好了,别说了!”
文晦明见他将自己的私下言语都抖了出来,俊脸瞬间涨得通红。他眼神闪躲,不敢去看凌青的表情。
凌青:“…………”她怎么就变成了明察秋毫的奇女子了。
不过她也不把这些话当回事,脸上也没有一丝害羞或欣喜的神色。任文晦明在那羞涩紧张,她都像个石头一样面无表情。
“不必客气。”
她懒得继续应付这无意义的客套,想要告辞离开,但那个同僚唐洋却跟没有眼力劲一样,继续开口唠叨着:
“…………我与文兄今日休沐,特地来这旧书巷淘几本前朝的孤本,没想到这么巧能遇上姑娘,姑娘莫非今日也是休息?”
凌青本已极不耐烦,只想赶紧找理由离开,但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们手中书卷时,却顿住了。
那几卷书看着极其老旧,封面泛黄,确实很像孤本。
她没有说话,只是蹙眉盯着看。
那唐洋看她久久不说话,疑惑道:“………姑娘?”
凌青伸出手指,轻点了一下其中一本封面写着《山河注疏》的册子。在两个人越发困惑的目光中,她终于缓缓开口:
“这几本,是赝品。”
两个人顿时愣住了。
“不可能吧?”唐洋迅速反应过来,“那人分明说这是………”
“姑娘何出此言?”文晦明也道,但他眼中却并无被冒犯的恼怒,只有认真。
“这封面纸张看似是前朝的澄心堂纸,但你仔细闻,有一股极淡的桐油味,这是今人用新法做旧的痕迹。墨色也浮于纸面,未曾浸入肌理,是新墨。”她顿了顿,又翻开书,细细看:“果然,这本《山河注疏》,里面引用的‘见龙在田’一解,出自本朝高宗年间大儒郑玄之的批注,又怎么会出现在前朝的孤本里?”
“所以————这必然是后人撰写。”她淡淡道。
“…………”
此番话音落下,直接让他们两个人都惊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两个人愣愣地看了凌青许久,才彻底反应过来。
文晦明仔细打量那书,道:“———不错!果然如姑娘所说。”他抬起头,满脸都是钦佩:“姑娘博学,要不然我们就真被骗了。”
凌青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她当然也没这么神通广大,能发现这些细枝末节。之所以能发现不对,是因为………她看过这书的真迹。
父亲虽只是一个小小的主簿,但他博学多才,门路又广。无论是读书人,官员,还是三那些书贩子,他都有结识。所以他也总能收集到一些旁人寻不到的书本。
这本《山河注疏》,恰巧也被她看过。
那唐洋也忍不住赞叹道:“陆府果然是书香门第,陆大人治家有方,府里的一位丫鬟都如此博学……”
话未说完,便被文晦明打断:“唐兄!”
唐洋立刻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有失妥当,连忙朝凌青拱手道歉:“姑娘恕罪,唐某绝无看不起姑娘身份的意思,只是……只是太过惊讶了!”
“我知道唐大人并无恶意。”凌青当然不在意,她的确就是个丫鬟,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且唐洋也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
“我只是想,若姑娘是男儿身,如此才学,怕是比我们更适合入翰林院!”
“大人说笑了………”
这话本是无心之言,却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水,让本来神色淡淡的凌青忽然愣住了。
等等………
翰林院……
瞬间无数思绪涌了上来,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努力收敛住所有复杂情绪,缓缓抬起头来。
她假装不经意地问道:“………翰林院?那岂不是……和我们老爷在一个地方当值?”
“是啊,”文晦明笑容里却带了一丝苦涩,“说来惭愧,文某虽任值翰林院,但并不能在陆大人手下当差。上次的事终究还是有些影响,文某如今也只在翰林院任一个从七品的编修。”
唐洋立刻接话,压低了声音道:“我最是看不过气,文兄如此才华,竟只位列小小编修,每天只能干着杂活,这让他的一身抱负何处去使!尤其是我们那个上司,侍读学士周大人,整天找理由欺负文兄………”
“行了,唐兄,周大人也没有针对我。”
“谁说的,他整日不干正事,什么修撰校对的苦差事都丢给我们!自己没什么文采,还偏不懂装懂,时常对我们的文章指手画脚,改得一塌糊涂…………”
唐洋还在喋喋不休地念叨着。
凌青却已经陷入了沉思。
一个大胆的念头,忽然迸现了出来,打破了她一直以来的僵局。
是啊……她一直在陆府的后院里打转,试图找出陆鼎风的把柄。可陆鼎风此人,心思缜密,他的院子守卫又森严,她一时半会接近不了。
但若是………从他的官位上找线索呢?
“…………”
凌青抬起眼,眸色闪过一丝谋算。
她微微一笑,道:“两位大人有真才实学,是金子总会发光的,眼下不过是时运不济,将来必然前途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