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阿婶说,你要开始学琴了?”钟韫正在写学校老师布置的作业,旁边比他坐得还矮着的钟绛雪正困倦地用比扒拉着敞开的书本,没有一点要写的心思。
钟韫把笔往旁边一放,不知道是不是身体的原因,她这个冬天过得很少有让他觉得没太大问题的时候,看着是穿暖了,吃也大部分在他家吃的,没给饿着和冻着的机会,他偶然伸过去的手却仍旧感受不到暖和的存在。
就像这会儿,他手已经伸到她的脸颊旁,大拇指和食指并用,就是一捏,她这才“哎呦”叫喊起来,瞪了他一眼。
“这下回神了?”
钟韫不知道钟绛雪在想什么,她什么事情都不会跟他说,他也只能从旁察觉到一些端倪,也只是堪堪碰到一端,主人防备心重得又将它立刻收了回去。
“你刚说什么了,我没听清。”
“我说,阿婶要开始让你学琴了?”
“是啊!”钟绛雪拿起笔就在那儿玩,“妈妈她说我以后能有大前途,只要我努力练琴努力上课,就一定会有收获的!”
她的困倦似乎一扫而光,兴奋取而代之,钟韫能发现,每次能让她在讲话时眼前一亮的,多数都是在提到伯母的时候。正当他心里头不知道是何滋味的时,钟绛雪见他不说话,便叫了他的名字:“钟韫……”
“没大没小,你得叫我哥!”
但钟绛雪从那天以后都没再叫过这个称谓,这会儿也是一样的,她没被钟韫带跑,正色道:“我以后要是有演出,你可一定要记得来看。”
“我会给你入场券的,你得坐在最中间,看着我站在台上!”她又说。
这是哪方面的意思。钟韫觉得他们虽然差了五岁,可之间的代沟却是一直存在的,他总喜欢给各种东西赋予意义,他便问:“坐正中间有什么意思吗,你不应该让阿叔和阿婶还有钟乐坐在中间?”
她看着他咧嘴一笑:“因为你坐中间能更清楚看到我,不过有条件的!”她故作深沉,翘首以盼地等着钟韫问她。
“什么条件?”钟韫自是看出来她那点小心思。
“到时候你得承认我比你厉害才行。”
钟韫被逗笑了,但他憋着不笑出来,应道:“好,那天我会承认你比我还要厉害特别多。”
他脸上的表情太过明显,钟绛雪凑近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凶狠地表情。这个表情在钟韫看来,没太大的威慑力,但是他还是收敛了表情,撇开脸去,由于手掌的遮掩,导致声音都低了几度:“你快写作业吧,我可是代替阿伯和伯母监督你,别等下回去还得挑灯夜战。”
一盏昏黄的灯悬挂在房梁上,冬日天暗得早,钟韫起身把窗户关上,拉了帘子,无边的黑暗被隔绝在外,看不见风的轨迹,也瞧不见树的晃影。坐回原位时,钟绛雪停了笔,正看着他,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钟韫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快写作业!”
“好吧。”她撇了撇嘴,不情愿地开始写,但就在钟韫放松警惕之后,她猛地奋起,照着他刚刚的样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手劲怪大的。钟韫捂住脑门,轻轻揉搓,抬眼一看面前那人,只见她吊起脚轻轻晃动,似笑非笑,钟韫也有些哭笑不得:“要不就先吃饭吧?”
“算你识相。”
温陵冬天的风还是有点邪门,几乎无孔不入,从屋内出来就感觉一阵凛冽寒风钻入钟绛雪的衣袖中,她还是整理了一下姿态,跟在钟韫后头上了饭桌。
晚饭色香味俱全,是伯母亲手做的,饭桌上人还没到齐,他们就先开了饭,伯母看着就有些心不在焉,端着碗,夹了一筷子饭粒放在嘴边,嘴唇宛如蠕动似的每次只抿了一小口,一筷子共抿了三四口才彻底解决。
钟韫察觉到她的注视,便给她碗里夹了几块肉,她对上他的视线,见到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这顿饭虽然卖相好,但桌上的人都没那个机会慢慢品味,当真是可惜。
在临走时,伯母忽然道:“你舅舅走了,过两天出殡了我们一起去吧。”她的哀伤不再掩饰,再说完这段话之后,眼泪便簌簌流了下来,“不知道你舅妈还有表妹以后可怎么过,怎么这么年轻就走了呢?”
气氛越发沉重,钟绛雪埋头吃着,不敢吭声,钟韫说:“妈,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洗碗去。”
钟绛雪趁伯母起身回去,探头看了一眼碗中残存的食物,好像就还是那样。两人极有默契地互看了一眼,钟韫开始收桌子,还把没吃完的饭菜都盖上盖子,收进橱柜,然后把该洗的全部放到盆里,打了水浸着。
钟绛雪盯了他太久,直到钟韫回到座位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速度也太慢了。
“你慢点吃。”钟韫道。
“我知道,我很慢了。”她不太经常来他们家吃饭,偶尔会有一两次,不过这个冬季她还是第一次。来了之后她觉得还是这里好,她在家里只想着赶紧吃完回屋去,但在这里她难得可以慢慢吃,就算是最后一个吃完也没事。
“你先去洗,我的碗筷我可以自己来。”
“还是我来吧。”钟韫没给她拒绝的机会,抢过她的碗筷就往后面走,“碗底那一堆都凉了,别吃了,吃了对身体不好。”
“浪费粮食。”钟绛雪追着他后面道。
钟韫把那一点倒进一旁积攒了许多的剩饭堆中,解释道:“村里有人还能拿去喂猪,这下不浪费吧?”
投机取巧。钟绛雪撇了撇嘴,一直跟在他身边。
后院有水泵,洗碗不是件难事,但外头天寒地冻,双手得伸进那一大盆能冻进骨头里的水,却是难事。
她蹲在他身边,眼睛不理他的手,钟韫看向她:“这里很冷的,正好是风口处,还不快进去。”
“我等你。”她被冻得擤了擤鼻涕,说出的话都有些沙哑。
“有病。”
“你才有病!你就不能说两句好的啊?”
平常打闹是有什么话就说什么,但这一刻,钟绛雪的表现似乎有些不太对,是刚刚“死亡”的话题吓到她了吗,钟韫想,下一秒她忽然就抱紧了他的手臂,似是将身体的重量全部都压在了上头。她的脸埋进钟韫的臂弯,抽泣声断断续续传出,有意无意地压制音量,因此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
“钟韫,人死了是不是很恐怖。”
“不恐怖,有人会变成星星,有人会变成鸟,蝴蝶,各种东西。“
“哦,这样,那我死了,我能不能变成星星,亮晶晶的。”
钟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问:“你为什么想要变成星星?”
“你抬头不就能看到我了吗?你会找到我的吧?”她抬起头,一双眼睛圆不溜啾,钟韫觉得她还是太小,没太明白这个词对人的意义。但早晚都会明白的,他并不急着现在阐述清楚,“会的,我抬头就知道哪一颗是你。”
“那就好。”她放心地松了口气,随即又想到什么,又忙里忙慌凑上前来问,“还有,钟韫你怎么能这么好啊。”
明明一开始可以视若无睹,可以不用理会。
她能感觉到头顶好像多了一个颇有重感的物体,钟绛雪想抬头看,被按了回去。
“谢谢”,钟韫的声音就在她的耳畔,清楚到让人觉得不真实,“你也很好。”
他没说他很喜欢她,也没说最不怕他的只有钟绛雪,最喜欢亲近他的也是她,这种种爱让人不由得端上全部的心思去尝试留住。钟韫并不是个特别好人,钟绛雪不知道,但他能在她眼里做个很好的人,那他也就知足了。
钟韫的侧脸贴在她的后脑勺,这就是造成钟绛雪觉得重的源头,他的手已经浸湿了,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回应着她的真言袒露。
还有一个,他没说,从始至终他只期待过她的降生。
无边黑夜多了一层绯红,鞭炮声在远处响彻,转而是近处。钟绛雪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她被吓了一跳,蹦了起来,结果忘记了头上的重物,磕了个准。她揉着感觉肿包的位置,看到钟韫抵在自己的膝盖上,眉头皱得紧紧的。她用袖子随手抹掉脸上的水渍,蹲下来看他,屁股翘得老高,可还是没能看见他的脸:“你没事吧……”
“没事,我怎么可能有事。”他忍着痛,就是刚刚钟绛雪那一蹦,下巴磕她头上了,不过她没什么事情就好。
钟绛雪已经换了一把高椅子,正百无聊赖晃着脚。钟韫出来时她感觉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于是回头看向他。
“你手上那个是什么?”
“米糕。”他掰了一半自己留着,另一半递给她。钟绛雪接过,并尝试再次将它掰开,却已经有些发硬了,她道:“钟韫,这不会是你从公社里顺出来的吧。”
“不是。”他往后仰,看着天上的星星,掰动着手中的米糕,一小块一小块塞进嘴里,这米糕虽然硬了些,但也不算太硬,钟韫有时嘴巴闲,就会拿这个磨一下牙,钟绛雪显然不懂这个。
钟绛雪也学着他的样子仰起头看星星。
天空璀璨无比,大的小的都高悬于天,远的近的都有序定点,不杂乱,可只有安宁才能让人观赏到如此景观的美好之处。钟韫听到钟绛雪大声叹了口气,他刚想问怎么了,却听到她开口,言里带有期盼与遗憾:“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下雪啊。”
钟韫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总有一天,会下雪的吧。”
温陵下雪简直就是天方夜谭,钟韫不明白雪有什么好看的,但他没问,总觉着这话醋溜溜的,好像在不满她怎么眼里只能看的到其它东西一样。
“大不了以后我带你去看,听说北京就能看到雪。”
“什么嘛,北京那是我要去的,你知道那边有个很大的剧院吗,乐团可以在里面演出,我妈我肯定能行。”
钟韫笑了笑,应和她道:“那到时候你带我去看……我也觉得你能行。”
“谁要带你去了!”
她丢下这么一句话,拔腿就跑,丝毫没听到钟韫又说了什么。
外头鞭炮声依旧,可她的脚步却越来越快,丝毫不受其影响,穿过那些巷子,迎面而来的风对她来说还有些清凉,这鞭炮声也不吓人,她一边跑着,一边笑着,推开家里的门时,她放慢了脚步,却是一蹦一跳地进了屋子,米糕依旧被她攥紧在手里,捏出了印子,形状怪异。大抵是没法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