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端坐,神色含着一抹极淡的笑。经久磨砺,被困在别苑苦熬,又经历丧子之痛,如今的她,周身气度少了华丽跌宕的贵气,反而多了一些沉稳。
戎叔晚与人见礼:“见过太后,不知您召小臣前来,有何要事?”
太后抬眼看他,压住强要问罪的冲动,平静开口:“国尉好威风。”
“小臣不敢,是主子叫小臣守好大业。如今尸骨未寒,小臣不敢不从。”戎叔晚道:“方才在朝堂之上所说,乃是小臣真心所想。若是太后不想与诸众为难,诸事还是按兵不动的好。”
“蟒杖虽威风,但那也是‘先君'所赏。今日的朝堂,由君主和太后说了算,小臣还是知道的。”戎叔晚扶着蟒杖不动:“小臣今日,也不过是您的走马仆子罢了。”
“哦?”
“清流不满新君,先君尸身未回。纵然有兵权强压,未必服众。眼下大业刚定,西鼎、荆楚未平,谢祯手握八十重兵,是个实在的忠臣悍将。依小臣之见……太后和君主,应当也不想与他作对,抑或将事情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戎叔晚道:“若是宫城血溅三尺,那阎王恐怕要动怒。如今,趁他远赴西关,咱们悄不作声、放软了身段岂不好吗?”
太后笑了,纤指一抬与他赐了座:“咱们?国尉的意思是——”
戎叔晚垂眼笑:“小臣夹在中间,不过是替您哄着两边儿罢了。”
那话意思更深,太后略一思量,便盯住他,意味深长:“怎么是两边,难得国尉大人糊涂。”
“清流惹是生非,咱们新君也不过是个孩子。太后坐镇,岂不要兼顾两头?”戎叔晚捻着指尖干涸的血迹,漫不经心道:“母子之情,不过幌子,未必真心。这样的道理,恐怕您比我清楚……兵变前夕,新君生母悬梁吊死在侯爷府,侯爷无动于衷,仍旧携兵强攻进了宫城。这时候,把您接回来做这个名义的母亲,其心不可谓不好猜。”
提起这个,太后眼底幽暗下去几分。她终于冷了脸:“哼,当年我儿遭诛,难道没有你的一分子。”
“忠义侯,哦不,启殿下,咱们尊贵的二皇子……”戎叔晚竟轻轻笑了:“他本是高枕无忧,可惜与君主做了对手。您与忠义侯‘谋变’之时,结局便已经注定。”戎叔晚道:“小臣没有这样的本事,敢诛杀启殿下。您也不想想,那位是太子,您又是继后——”那话杀人诛心:“凭着敬贞皇后、太子殿下的身份,怎么也轮不到您和……”
太后柳眉一蹙:“放肆。”
“是,小臣僭越。”戎叔晚淡定道:“不过如今,形势却不一样了。先君已去,您想做什么,还不是轻而易举吗?”
敬贞皇后死后,如今的太后方才做主中宫。但那位心机城府莫测的太子殿下钟离遥,却仍旧手腕强硬,顺利登基做了君主。凭些后宫心计、皇嗣争宠、谋臣妙计——谁也斗不过。
现在确实不一样了。钟离遥失踪,被人堂皇称“死”之后,隐没在他雄心壮志阴影下的暗流,便浮出水面。
为着那两句实话,太后气得站起身来。
但她细想想,却也不无道理。钟离策又不是她亲生的,这货连生母都不顾,若有什么紧要,还会管她这个便宜太后吗?
她冷笑一声:“国尉大人挑拨离间,是何居心?”
“无有居心。小臣只想升官发财。”戎叔晚道:“将来太后得势,权柄在握,别忘了小臣就好——至于旁的,小臣不敢肖想。”
太后动了心思,她侧转过身来看戎叔晚,又在人平静的脸色里摸到一点端倪。但她迟迟没有定论,仿佛在思考后路。
戎叔晚提醒:“国不可一日无主,若是主子还小呢?”
“还小?”太后蹙眉,忽然反应过来了——若是钟离策诞下‘太子’,她便可除了这碍事的蠢货。到那时,孩子留在她手里亲自抚养,想要摄政岂不是轻而易举?
戎叔晚拱手,沉笑不语。
太后沉默了片刻,忽又露出笑。她朝戎叔晚近前两步,将手搭在他小臂上,那眉眼可亲:“国尉大人好见解,怪不得昭平赏你这蟒杖呢。”还不等戎叔晚摸透她的意思,她便转了话锋:“就是不知,国尉大人这样的权位,可曾许亲、成亲?又选了哪家的闺秀?”
戎叔晚按兵不动:“还不曾。”
“不如,我替大人说一门亲可好?”太后换了口吻,颇亲和道:“我有个侄女,是个温柔美丽的可人儿,不过及笄之年,行事体贴,知冷知热,又是名门闺秀。不知大人意下如何啊?”
戎叔晚道:“小臣出身卑贱,恐怕配不上。”
“哎——若许给你,咱们便是一家人了。城中多少人看中家世族望?难道国尉大人不想一雪前耻?”
戎叔晚不卑不亢:“只怕委屈了娘子。”
“国尉大人年轻有为,如今手握上城铁骑,何来委屈一说?”
“小臣是个瘸子。”戎叔晚毫不避讳:“那儿也不行,岂不是叫娘子守活寡?”
太后先是一愣,而后才慢条斯理地转身坐回椅座上。她勾起唇,慢悠悠笑道:“戎叔晚,我劝你,不要不识抬举。你可别忘了,现如今,徐家两位并魏、薛二人,可都关在牢里呢。”
戎叔晚不动声色:“小臣愚钝,不知太后的意思是……”
“听说,薛相公是你的旧相好,徐郎又是你的新欢。戎叔晚,你若拒绝,恐怕……”
戎叔晚笑了,他忽然折身跪在人跟前儿了,那姿势挨靠得近。就在太后以为……他要为这两位心中郎君而妥协的时候,这奸贼便缓缓凑近前去了。
那话没有敬辞。
“你在何处听说的?——实不瞒着你,我确实心有所属。”他忽然偏了偏头,拿带血的指头勾住人肩头上的一缕发丝,缱绻搁在指尖把玩,甚至递到鼻尖底下嗅了嗅:“不过,您猜不到是谁?嗯?——我只知道,她闺名唤作……张珠。”
太后僵在原处!
“你!……你!”
登时叫人臊得脸起了红、她气得睁大眼,一时间,白里透绿,神色精彩极了。太后张氏,闺名正是张珠,除了当年侍奉康穆帝,得丈夫这等唤过,旁人还没有知道的呢。
太后虽是丰腴美妇,空守宫城多年,却也没往别处想过……更何况,哪里有人敢这样与她说半个字!她跋扈惯了,岂能受得这等羞辱和调戏,当即扬手拍在桌案上:“放肆,你这厮混账!”
戎叔晚跪地,用一双阴冷而诡异的眼珠盯住她,面孔带着幽深的笑,神色似调戏却不轻浮,内里仿佛有波涛骇浪。
不是别的,正是他压在心底怒涌的恨意!
他当年跪地吃的烂肉泥、挨过的打,都是钟离策所赐;他手心褪不去的深深鞭痕,亦是钟离启所留;他这条腿,更是钟离启背信弃义、毁约派人追杀才废的!钟离启虽已死,但面前之人,却是他的亲生母亲。若无她的纵容和溺爱,钟离启又怎么会那样骄纵作死?
戎叔晚挑眉,言辞放肆:“珠儿何不怜惜小臣一下呢?”
太后怒意尤甚,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起身,连凤仪都顾不上,便拖着袍裙转过帘幕去了。她恨得牙根痒痒,说话也跟着颤抖,“这、这混账……还不将人撵出去,提审徐家二人!”
戎叔晚冷笑……
不久,徐正扉听说半月内,父兄被提审了三遍,心焦得厉害。
难道是当日太过狂奍,惹的祸牵连了他们?可他自己安然无恙,钟离策也全无动静,倒不像是蓄意报复。他多方打听,才知道,这事儿竟是太后的意思。
这倒蹊跷!
“不止如此,太后还要给戎大人赐婚呢。”
徐正扉气笑了:“难不成这货,卖我只为求荣不成?……我这头焦的像是蚂蚁,他倒美眷成双,与旁人快活过日子去了!”
来禀的仆子摇头:“不知道啊,大人,这可怎么办!您快拿主意吧。”
“慌什么。”徐正扉睨他一眼:“现在就去给本官备轿,我这便要去戎府看看,这贼子养了什么人!”
徐正扉杀过来的时候,宫里赏赐的美娇娘刚送到。
戎叔晚抱胸站着,一面磨牙一面寻对策:看那俩娘子极尽妩媚之色,一副定要伺候他的架势,说话还软中带硬、不卑不亢,不由得冷笑,实在是机灵。
这哪里是赏赐,不过是监视罢了。
徐正扉扬声进门:“哟。国尉大人正忙,扉来得倒不巧了!”
戎叔晚微怔,抬眼看他,而后又扫视心腹:“谁放他进来的——不知这人最爱找茬吗?”他低声哼笑:“懒得与他辩论,还不速速撵出去。”
心腹架住徐正扉,却不往外走,而是顺着徐正扉的意思,给人抬到戎叔晚面前了。
“……”
“……”
两人大眼瞪小眼。
“作甚?”
“你管我作甚呢?”
趁着他被辖制,戎叔晚忍不住戏弄人,抬手就掐住他下巴:“我说大人,你一天到晚总往我这儿跑,不好吧?”
徐正扉哼笑:“来者是客。这便是国尉大人的待客之道?”他转过脸去睨人:“你们两个,好没眼力见,还不去给我倒茶?怎的架着人倒不放手了呢!”
戎叔晚微抬下巴,心腹便赶忙松开人,拱手示礼去倒茶了。
徐正扉拿眼神朝后瞄,低声问他:“这是?”
戎叔晚兴致缺缺:“谁知道呢?——不要紧,大人来一趟,除了喝茶,恐怕还有别的事儿吧。”
两人便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个笑来,一前一后朝厅堂里去了。戎府除了后花园和左右两堂,还足足有七进,不可谓不豪奢阔绰。
戎叔晚将人带到隐蔽内厅里,待左右闭了门方才出声:“大人想问什么?
徐正扉哽住嗓子,忙问:“我父兄如何了?”
戎叔晚不答反问,故意卖关子:“我替大人劳动,难道就是做苦力?大人来打听消息,不得拿点什么东西来交换吗?”
徐正扉:狗贼该杀![愤怒]
戎叔晚:[好的]
徐正扉:磨刀霍霍向戎府
戎叔晚:好了好了不闹了……哎!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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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014 霜花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