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丹炉生紫烟 第11章 权者为君 天道不明

天界的云霭依旧流转如常，千万年不变的祥光笼罩着太清宫。

临钰踏过熟悉的玉阶，丹炉时期的记忆纷至沓来——那时他终日与三昧真火为伴，听惯了君卿、未雨在八卦炉旁的嬉闹。

"师父，炉子带回来了。" 君卿的声音从丹房内传出，带着几分雀跃。

临钰在门外静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金线。，化身为人后首次面见天尊，竟比当年承受九转丹火更令人心悬。

朱漆木门"吱呀"开启的刹那，他垂眸屏息，仿佛又变回那个不敢妄动的丹炉。

"不必拘谨。"

慈音如春风拂面，临钰抬眼望去，太清天尊端坐云床，雪白长须垂落膝前，掌中一柄古木拂尘莹莹生辉。

君卿与未雨分立两侧，一个挤眉弄眼，一个故作肃穆。

他郑重跪拜："炼丹炉叩见太清天尊。"

"临钰。"天尊忽然唤他名讳，惊得他肩头一颤。拂尘银丝扫过案上星盘，"此番入世，倒是炼出了几分灵性。"

"您...知晓弟子名讳？"临钰怔然，旋即又自嘲——能推演周天变化的老君，怎会算不到一个丹炉的心思？

天尊笑而不答，只将拂尘往东天一指："天帝为梵音宗之事召见于你。"穹囊中凤凰木突然发烫，临钰后背沁出薄汗。

"师父偏心！"未雨突然蹦出来，鸦青袍角扫翻案上茶盏，"当日思凰灵作乱时，弟子可是——"

"可是缩在我背后念避火诀？"君卿探出头，梅染衣袖沾着丹砂，"哪像我，还救了两个扫地童子呢！"

拂尘银丝倏然伸长，如活物般将两个吵嚷的仙童隔开，天尊摇头轻笑。

临钰听闻要面见天帝，指尖不自觉地收紧，若在天帝面前说错半句，恐怕就不止是牵连那么简单了。

"临钰？"

太清天尊的声音第三次传来时，他才惊觉自己竟将君卿和未雨的拌嘴声都隔绝在了耳外，抬首正对上那双洞悉万物的眼睛，那目光似能穿透三界，让临钰恍然看见自己在丹炉里懵懂修炼的岁月。

"弟子......"临钰喉结滚动。

太清天尊拂尘轻扫，丹房内忽有清音回荡："天帝不过问些见闻。"白玉柄上的流苏扫过临钰手背，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就像你第一次开炉炼丹时，也只让你看着火候么？"

这个比喻让临钰紧绷的肩线稍稍放松，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看着自己从顽铁化作人形的长者，或许早已知晓更多。

"弟子遵命。"临钰深施一礼。

起身经过君卿身边时，听见这小仙童正用气音对未雨说："瞧见没？炉子紧张得都要冒烟了——"

云辇已候在殿外，九重天的罡风卷起临钰的衣带，他最后望了眼来时的云路，那里空茫一片，就像某人消失的山道。

仙侍手持玉如意在前引路，云絮在足下聚散离合，织就一条浮光跃金的天阶。

凌霄殿外众仙云集，却独独为太清天尊一行让开通路。

穿过空荡的主殿，仙侍的鲛绡披帛拂过鎏金柱上的蟠龙纹，转角处忽有水纹般的灵力波动，临钰脚步微滞，见太清天尊的拂尘尖泛起青光，结界便如冰消雪融般退开。

眼前豁然铺开万里山河。

金霞为脉的群峰间，浮动着无数琉璃亭阁。

最远处的镜湖之上，一道孤影临波而立，月白广袖垂落水面，却未惊起半分涟漪。

那人银发如雪瀑倾泻，仅以寒玉簪松松挽住，发丝间流动的霜气模糊了轮廓，紫玉暖炉在素手中氤氲着霞光，反倒衬得指节苍白如冰雕。

"陛下。"太清天尊执礼时，临钰才惊觉那隐于九重天凌霄殿的最高统治者竟未着冕旒。

临钰俯首跪地，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玉砖，恭敬行礼道：“太清宫弟子临钰，拜见天帝陛下。”

天帝的声音自高处传来，淡漠而威严：“老君辛苦了。”临钰不敢抬头，只听得殿内寂静，唯有衣袂轻拂之声。

忽然，脚步声由远及近，仙侍似乎又引了一人入殿。

“——‘嗯嗯’？你怎么在这儿？”一道熟悉的女声从身侧响起，语气里透着惊讶。

临钰微微侧目，竟见兰茶青被带了进来，一时心头微震。

太清天尊适时拱手，道：“陛下既有要事垂询，老臣先行告退。”

天帝略一颔首，仙侍立刻上前，恭敬引路：“老君请。”

待太清天尊退出后，天帝的目光重新落回临钰身上，指尖轻抬，一道金光如锁链般骤然缠上他的脖颈，疾速旋转间带起凌厉的风刃，刺痛肌肤。

“说说梵音宗的事。”天帝语气平静，却隐含威压，“若有半句虚言……”

临钰喉间微紧，沉声道：“臣不敢。”他依旧跪伏于地，心中却已明了——天帝对梵音宗之事并非一无所知，此番召见，多半是要印证他所知真假。

他深吸一口气，将谷底遭遇雷鬼、思凰灵密谈之事一一道来，唯独隐去了洛怀瑾的存在。

虽不算欺瞒，但终究是冒险之举，颈间金环嗡鸣震颤，似能窥探人心，所幸直至他陈述完毕，亦未触发异动。

最终，天帝指尖一收，金环化作流光散去。

天帝沉默良久，忽然低声道："这等丑事，当真是败尽了天界颜面。"这话若出自旁人之口，或许只是愤懑自嘲，可天帝平静语气下暗藏的杀伐之意，让临钰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临钰脱口问道，身旁的兰茶青吓得脸色煞白，慌忙拽住他的衣袖，临钰这才惊觉失礼，慌忙垂首。

天帝竟未动怒，只是眸光一寒："自然要肃清这些德不配位之徒，免得污了九重天阙。"话音未落，殿内蟠龙柱上的金鳞都隐隐泛起寒光。

待兰茶青被仙侍带离，空旷的大殿只剩临钰一人，他屏息凝神，连衣袍摩擦的声响都刻意放轻。

"可知梵音宗为何将凤凰木留在下界？"天帝忽然问道。

临钰思索片刻，谨慎摇头："臣愚钝。"

"凤凰木可辨忠奸，他们自然不敢带上天界。"天帝冷笑一声，"本君要你持凤凰木，替天行道。"

"臣？"临钰心头剧震，原来天帝早已知晓凤凰木在他身上，"微臣修为浅薄..."

"事成之后，凤凰木便赐予你。"天帝袖袍一挥，刺骨寒风骤然化作实质的冰刃，临钰还未来得及回应，已被一道罡风卷出殿外。

九重殿门在他身后轰然闭合，彻骨的寒意仍缠绕在经脉之中，天帝根本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

临钰面色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兰茶青快步上前扶住他摇晃的身形，指尖触及他的衣袖时被那股未散的寒意惊得一颤："你...还好吗？"

"无碍。"临钰勉强扯出个笑容，太阳穴却突突跳痛，他实在不愿将更多人牵扯进这潭浑水。

恰在此时，仙侍手捧白玉诏书踏云而来，清越的声音响彻云霄："奉天帝敕令——"诏书内容如惊雷炸响，当众揭露梵音宗替身飞升之秘，命驱魔真君彻查此事，而协查名单首位，赫然写着"太清宫临钰"。

兰茶青猛地转头，却见临钰只是平静地整了整衣冠，朝太清天尊方向深深一揖："弟子...先前有所隐瞒......"

老君拂尘轻扫，眼中洞若观火："凤凰木在你手中，倒是比落在旁人那里更教人放心。"那了然的目光让临钰耳根发烫——原来自己那点小心思，在这些活了万年的上仙眼里，简直如同孩童拙劣的戏法。

正待告退时，拂尘突然横在身前，太清天尊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临钰，私仇不该化作燎原之火。天界若动荡，遭殃的是三界众生。"

"弟子...不明白。"临钰茫然抬头，却见老君身影已化作点点星辉，他呆立原地。

老君莫非在敲打自己不要记恨被送走的事？还是说...怕自己得了凤凰木就叛出师门？这念头让临钰都觉得离谱——就算真能位列仙班，他临钰最惦记的，终究还是回道老君丹房里继续吃柴吞火炼丹。

"临钰？"兰茶青的指尖在他肩上轻轻一叩，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少女撇着嘴，鬓边那支粗糙的木花随着她歪头的动作轻晃："原来你是太清宫的人，倒是瞒得紧。"

临钰这才恍然回神，连忙拱手："先前在梵音宗多有隐瞒，实在......"

"就拿这个打发我？"兰茶青忽然抽出鬓间木花，莹白的指尖拈着那朵歪歪扭扭的木芙蓉。晨光透过花枝在她鼻尖投下细碎的光斑，连佯装生气的模样都带着鲜活灵气。

"这是昆仑沉水木刻的。"临钰指尖泛起一点青光，木纹间顿时流转出淡淡檀香，"最宜温养被雷鬼所伤的心脉。"他忽然想起那日少女蜷缩在雨中的模样，声音不自觉地放轻："绝非敷衍。"

兰茶青忽然"噗嗤"笑出声来，眼尾漾起浅浅梨涡："原以为是个锯嘴葫芦，没想到——"她突然踮起脚尖，木花轻轻划过临钰眼前，"重做！这么粗糙的雕工，我们锦雁城三岁娃娃做的都比这强。"

那抹笑靥太过明亮，临钰恍惚间又看见在梵音宗，有人也是这样捏着玉簪花，笑吟吟插进他发间......

"要改成什么样的？"他下意识摸向发髻，指尖触到一抹温凉。

"就这样的！"兰茶青眼睛盯着临钰冠上的玉簪花倏地亮起来，"做好后送来南海，我带你看锦雁城的灯船。"

“好。”

临钰与兰茶青分别后，即刻前往驱魔真君处领了调派令。

三十三座天宫、七十二座宝殿，外加天外天无数远古神邸，纵是仙家也疲于奔命。

临钰捧着凤凰木穿梭于琼楼玉宇之间，几乎日日都要向被叨扰的仙家赔罪——这分明是天帝对他隐瞒不报的惩戒，要他将仙界的门槛都踏遍才算罢休。

幸得太清天尊派了君卿、未雨前来相助，这二人虽平日里聒噪，办起事来却出奇地妥帖。

他们整理了梵音宗千年来的飞升名册，将各仙职司一一对应造册，有了这份名录，临钰总算免去了盲目奔波的苦楚。

驱魔殿外，凤凰木被郑重安放在玄玉台上，名册上的仙家陆续被请来，起初还有人不满地抱怨，待见到那截赤红如血的凤凰木时，却都噤若寒蝉。

临钰将灵力注入凤凰木的瞬间，天地为之一静，只见枯木逢春般舒展枝叶，殷红的脉络中流淌着鎏金光华。

忽闻清越凤鸣响彻九霄，一对华光璀璨的凤凰破木而出，翎羽间洒落的星辉照亮了整个驱魔殿，临钰正为这绝世之美震撼，一声凄厉的惨叫骤然撕裂了祥和的幻象——

凤鸟利爪如钩，竟将一位仙者生生撕碎吞下！殿内顿时乱作一团，有仙家掐诀欲镇压，凰鸟却张口喷出焚天烈火，数百丈的火墙将逃窜者尽数围困。

最令人胆寒的是，那些触碰到火焰的仙躯，竟如蜡像般在惨叫声中化作飞灰。

原来这就是...辨忠奸，临钰望着在火海中的惨叫，终于明白天帝为何说‘他们不敢带上天界’，凤凰木燃烧的烈焰里，映照出多少张因恐惧而扭曲的‘仙家’面容。

那些仙者的身影和魂魄正在迅速消散，临钰瞳孔骤缩——这根本不是驱逐，而是彻底的湮灭。

"住手！"他本能地想要收回法器，却被未雨扣住手腕，君卿拦在他胸前。

"陛下的旨意，你也敢违抗？"未雨的声音压得很低，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君卿嗤笑一声："怎么?这时候倒起了慈悲心?"

"慈悲？"临钰盯着火海中扭曲的身影，声音发紧，"让他们就这么魂飞魄散，岂不是便宜了这些恶人？"

二人同时一怔，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凤凰的羽翼掠过天际，投下死亡的阴影。

临钰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天界是法度的代表，是世人崇尚的无欲无求之境，应该坦坦荡荡公示六界，用私刑屠杀与歪门邪道有何异？

未雨突然拽着他退到云柱之后。"你究竟在想什么？"他眼底闪过一丝不安。

"我在想..."临钰微微叹息，"当审判者开始滥用权力时，谁又来审判他们？"

君卿厉声道："慎言！"他警惕地环顾四周，"陛下这些年...确实不同了。"

"什么意思？"

未雨摇头："凌霄殿已经百年未开，所有旨意都通过玄天镜传达。"

临钰心头一震，七曜狱的存在就是个警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难道百年之后就要任由它掀起腥风血雨取而代之吗？

凤凰栖林回巢，凤凰木也归于临钰手中，他在驱魔真君面前复了命便跟着君卿和未雨回到太清宫。

太清天尊没有见他，只传下一道法旨，命他继续下凡修行。

临钰退出殿外，望着清冷寂寥的天界，第一次感到一种陌生的疏离，满腔谏言无处可诉，他抬手抚上自己的本体炼丹炉，指腹摩挲着炉壁上的纹路，低声自语：

“天尊为何不见我……”

“哟，炉子在这儿发什么呆呢？”君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贯的调侃。

临钰头也不回：“我有名字。”

“脾气见长啊。”未雨笑着走近，怀里抱着一摞竹简，“不过正好，帮个忙。”

不等临钰反应，君卿已抬手一抛，竹简哗啦啦全丢进了他的丹炉里。

“你们干什么？！”临钰一惊，生怕他们又拿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糟蹋他的本体。

“天尊的卦语需定期销毁，你总算派上用场了。”未雨拍了拍炉壁，顺手丢进一簇火引。

炉火轰然燃起，临钰的傲气也跟着烧了起来：“天尊命我下凡修行，待我归来，定叫你们刮目相看！”

君卿和未雨对视一眼，忍俊不禁地点头：“好好好，我们等着。”

临钰轻哼一声，转身欲走，余光却瞥见地上遗落了一枚竹简，他弯腰拾起，目光不经意扫过上面的字迹——

「因果不制于者——钰也。」

他心头一跳，还未细想，君卿已一把夺过竹简，毫不犹豫地丢进炉火中：“看了可是要剜眼睛的。”

“我又看不懂。”临钰故作不在意地撇嘴，“告辞。”

“等等！”未雨叫住他，从袖中取出一件丝帛包裹的物件，“天尊命你将此物送至琤云峰子桑府。”

临钰接过，掂了掂，挑眉：“是你们自己偷懒不想跑腿吧？”

君卿抱臂轻笑：“天尊的话，你可要放在心上。”

“知道了知道了。”临钰随手将东西塞进穹囊，转身挥了挥手，至于要记哪一句……他一个炼丹炉，记不记得住，又有什么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