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之后的几天,我都奔波于暗衣队,不愿再见她。神月教的教众有增无减,令我心烦不已,于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和暗衣队的兄弟们呆在一起,连别苑都不回了。
直到听赛华佗说起她再次病倒的消息,我才重新回到别苑,想去看她一眼。
听到敲门声,冷月笑着嗔骂道:“门开着,敲什么敲,还不快进来。”
我又一次坐在了她的床边。多日不见,她的憔悴程度令人揪心。一张小脸已经褪黄,如今血色完全抽离,苍白得仿佛一触即破。嘴唇已经变成了淡紫色,可以看出比前几日中毒更深。
“姐姐可好些了?”我问。
“没事啊,都是浮云。”她仔细端详了我几眼,关切地问道:“弄月,你怎么瘦了许多?”
一边问我,一边抬手抚上我的脸颊。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让我有些惶恐,我连忙用扇子迅速挡住她伸到半空中的手,故作轻松地说道:“姐姐,弄月可不是小孩子。”
冷月先是噗嗤一笑,随即更加认真地问我:“说真的,好多天都没见你了,在忙什么?”
“没什么,还是那些事。”我说。
“看来进行得不太顺利。”
“没有啊,很顺利。”
既然史邱岩的事情她动摇不了,我又何必说出来惹她烦心?
但她刨根问底的性子一点也没变,仅凭几个眼神动作就推测出了事情原委。
“什么都瞒不过姐姐。弄月不想说,是怕姐姐烦心。”
“真是我的好弟弟。”她笑着说。
我觉得有些无地自容。当初她不过说了句玩笑话,我又何必当真?我暗自生了她许多天的闷气,如今她这般虚弱,还不忘关心我的状况。
有个姐姐,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我想要好好地看看这个温柔体贴的好姐姐。
一根白发映入我的眼帘,在黑发丛中白得格外刺眼。这些天,不知她又耗费了多少心神,承受了多少煎熬。她太聪明,什么都要管。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殊不知是操劳过多的缘故。女子无才便是德,知道太多反而不好。
她说,史邱岩的事情只有两种解决方法:一是她死掉,这样史邱岩会随着她一起消失;二是化解那段恩怨,这样史邱岩就不会再帮助半天月,史家军的威胁也就相应解除。第二种方法,似乎是更好的选择。
“我不想让明日知道。”她说。
既然如此,就由弄月陪着姐姐吧。
冷月让我将空椅子搬到她面前,然后闭上眼睛,想象史邱岩坐在对面,与脑海中的他进行沟通。
她诉说着自己的委屈,越说越多,越说越激动。泪水如决堤的河坝,哭到声嘶力竭,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她的头发被泪水和汗水打湿,乱糟糟地贴在脸上。我伸手帮她拨了拨头发,指尖轻触到她的脸,寒得像冰。
我有些害怕了。从不曾见她发过这样大的脾气,也从不曾听她受过这样多的委屈。这才刚刚开始就已如此痛苦,整个过程若要持续数月之久,她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或许弄月的想法太自私了,如果姐姐想要离开,弄月愿意帮你。”我说。
“我会留下来。”她说。
“可是弄月真的于心不忍啊……”
“会过去的。”话音刚落,就已沉沉睡去。
她并非为我而来,却如此信任我。不愿对赛华佗说的事情,却告诉了我。
她在我面前这样坦诚,这样真实。她的安心也让我觉得很安心。
这个姐姐,真好。
我俯下身来,吻着她苍白的前额。冰凉的汗珠有酸涩的味道,夹杂着淡淡的草药香气,令人难忘。
冷月,我会好好守着你。即使没有赛华佗,你也永远不会孤立无援。
听到一阵紊乱的呼吸声,我回过头来,看见赛华佗张皇失措地站在门口,神情颇为尴尬。我坦然一笑,示意他进来瞧瞧。
他有些迟疑,但还是走了进来。看到冷月的脸色,他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搭上她的脉搏。片刻之后,赛华佗难以置信地望着我,神色激动地拉着我走出了房间。
“弄月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迫不及待地问。
我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事情原委。赛华佗听后,衣袂一甩,当场就要下跪。
我吓了一跳:“赛华佗,你这是做什么?!?”
“弄月公子,今日之恩,欧阳明日永世铭记。”
“赛华佗太客气了,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我说。
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说道:“多谢。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我还能再说什么呢?唯有识趣罢了。
当晚,我听到赛华佗对冷月说:“我会陪着你的,弄月还要忙暗衣队的事情,就别让他跑来跑去的了。”
我站在门外,一阵苦笑。
或许我是有那么一点喜欢冷月的。但我心里明白,做她的弟弟,可比做她的夫君容易多了。冷月早已心有所属,我又能拿她怎样?
赛华佗,你想的未免也太多了些。
窥视她,早已成了我的习惯。在冷月与心魔交战的这段时日,更是如此。
一开始赛华佗很抵触,只因每次我都躲得及时,见了面又矢口否认,他也不好说我什么。渐渐地,也就习惯了。毕竟,谁也管不住谁的心。
我原以为会一直这样暗中陪伴着她。直到有一天,她因无法原谅自己而险些走火入魔,我再也看不下去了,不由分说地敲开房门。
赛华佗很礼貌地请我进来,我摇着扇子,缓缓走到床边。冷月的气色确实好了不少,但面容比先前更加憔悴,本就瘦弱的她,如今又瘦了一圈。若不是为了我们,她根本无需这般为难自己。
“我们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了?”我说。
赛华佗叹了口气:“我也没有想到,史邱岩对她造成的伤害竟如此之大。看到她这般憔悴,我也觉得十分自责、歉疚。”
“既然如此,我们就帮帮她吧。”我从怀中掏出了柔梦散。此毒由我亲手配制,有着清雅的花香。服用之后,可在美梦之中毫无痛苦地离世。
“不可以!”赛华佗伸手去抢。
我拿扇子挡住他的手,冷冷地问:“赛华佗,你不是很爱她吗?冷月处处为我们着想,我们是不是也该为她着想一次?”
“可我们应当尊重她的选择,不是吗?”
“这是你的借口!”
“我不许你伤害她!”
话音未落,已过起招来。
“赛华佗,难道你真的忍心看她这么痛苦?”我一边接招,一边质问道。
“我会陪她一起的!”
冷月听见动静,半睁了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道:“谁?”
我与赛华佗立即停了手。我有些后悔方才那番打闹,我总是这般粗心,竟然忘了她在休息。赛华佗凑上前去,柔声说道:“对不起,吵醒你了。”
冷月撑坐起来,问怎么回事。我只好如实相告:“弄月希望姐姐能对自己好一点。”
赛华佗也说道:“冷月,每日看你如此辛苦地去面对内心的伤痛,我也觉得于心不忍。若不是我们羁绊着你,或许你本不需要面对这么多痛苦。所以,我和弄月都希望你能为自己想一想,不要只顾着为我们着想。”
冷月笑了,笑得暖如春风。
“弄月,明日,谢谢你们,”她说,“没有人羁绊我,我是真心选择留下的。”
“这是真的吗?”我表示怀疑。
她说,人不会去做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情,所有的事情背后,都会有一些好处在,痛苦亦是如此。
“我面对这些,不是为了你们,而是为了我自己。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自从小岩死后,我就再也没胆量去触碰感情之事。其实我心里明白,如果不去面对这一切,他就会是我永远的伤痛。可我不敢去面对,因为这一切的背后,不是他不好,而是我不好。我必须要面对自己内心最黑暗的那一面,它让我觉得羞愧、害怕。虽然面对之后会有重生的喜悦,但人总是喜欢得过且过,不是吗?”
“若我当初勇敢地面对了一切,他就不会来到这梦中。就算会来,也不至于同你们作对。该去面对和承担的东西,终究是逃不掉的。这是我应该对你们负起的责任,也是应该为自己负起的责任。”
赛华佗紧紧握住她的手,坚定地说:“我会陪你的。”
可我还是不明白。原谅伤害自己的人,难道真的如此重要?
冷月以赛华佗的身世举例。表面上,赛华佗痛恨欧阳飞鹰将他抛弃,其实内心深处真正恨的,是自己天生残疾有辱家风。这番解释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可我与赛华佗的情形完全不同。
无论欧阳飞鹰再怎么狠心,终究还是血浓于水。可我与半天月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他杀害我司马家三十多条人命,难道我内心深处所恨之人不是半天月,竟是自己吗?!
“弄月,当你知道自己一直在为仇人做事的时候,可曾有那么一刻,恨过自己?”冷月问我。
恨,怎能不恨!我恨无忧宫主不肯早些告诉我真相,我恨半天月心肠歹毒让我们兄弟自相残杀,我更恨我自己,没能早一点识破半天月的真面目!
“表面上看,半天月是你杀家仇人,除之而后快是理所当然的事;其实内心深处,你无法接受自己被无忧宫主和半天月欺瞒多年,更无法原谅自己。因为你一世聪明,却未能认出半天月是你杀家仇人。所以,你不仅要半天月死,还要让他死得很难看。为此你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对不对?”
她说得不错。为了报仇,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无论使用多么卑劣的手段,无论付出多么惨重的牺牲。我永远不会原谅半天月,只因心里有满满的恨。只要半天月不死,我就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就算我原谅自己又能如何?”我问。
冷月走到我身边,微笑着将她的小手搭在我的手上。
她说:“无忧宫主隐瞒事实真相,乃是无奈之举,这其中更是没有你的半点错处。由于无法原谅自己,你总会采取一些极端但并不令人满意的方式去复仇;且因为你复仇心切,常常等不到最佳时机便贸然出手,结果事倍功半,还丢了一次性命。若你能原谅自己,便会明白,半天月的死不是‘我们’的计划,而是他自己的因果。他犯下的错事,迟早是要还的。如此一来,你便能静下心来,用一颗沉着冷静的心,思考出绝妙之策,将半天月一次收服。”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无忧宫主的良苦用心。
无忧宫主曾经说过,我在她心目中的分量胜过半天月。她将织给半天月的冰蚕软甲交给了我,还将金佛不坏身的破解方法绣在了冰蚕软甲上。她了解我,知道我这极端的性子,所以才会在软甲上郑重地告诫我:若无必胜把握,千万不要复仇。
原来,她对我隐瞒真相,并非为了包庇半天月,而是为了保护我。
无忧宫主,弄月何德何能,得你宠爱至此?此恩此情,至死不忘。若有来生,弄月愿承欢于您的膝下。
刹那间,一切豁然开朗。不再恨义母,不再恨自己。
心中暖暖的。唇角微扬。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一定要面对这份痛苦了吧?”冷月拍了拍我的肩膀。
赛华佗也走到我身边,将手搭在我的另一个肩头:“看来我们也需要面对自己的痛楚。”
我狡黠一笑:“姐姐,你帮我和赛华佗梳理情绪如何?”
冷月冷哼一声,一只手揪住我的耳朵,另一只手揪住赛华佗的耳朵:“啊哈,你们两个听完当场就释怀了,还让我怎么疏导啊,给我装?再给我装,嗯?”
“哎呀哎呀,姐姐手下留情,弄月再也不敢了!”我笑着说。
赛华佗也呲牙咧嘴地说道:“哎呀放手放手,很疼的!”
冷月放开手,笑着说道:“姐姐我累了,你们两个自己去释放吧,记得结伴而行哦!”
又是这样的玩笑。如今的我,不仅不再恼怒,反而觉得这玩笑很是有趣。冷月的想法一向与我们不同,或许此言,并无恶意。
我看到赛华佗无奈地摇着头,想起自己当初较真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不慌不忙地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对赛华佗轻佻一笑:“走吧赛华佗,难道耳朵又痒了不成?”
赛华佗是个聪明人,一点即透。他笑着揉了揉耳朵,对冷月说道:“没想到你还挺刁蛮的,以后我可得好好防着你点。”
我们就这样“结伴而行”、“成双成对”地离开了房间。
走出房门,赛华佗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脸认真地对我说了句:“习惯就好了,别介意。”
我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