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着塞外的黄沙和刺骨的寒意,狠狠刮过“铁壁关”斑驳的城墙。关隘雄踞于两山夹峙的险要之处,扼守着中原通往北狄草原的咽喉,此刻却如同狂风巨浪中一艘破旧的孤船,在漫天风雪与战争的阴云下飘摇。关墙之上,“萧”字大纛被风撕扯得猎猎作响,几乎要断裂。
关内,一处简陋却收拾得异常干净的土坯房内,炭盆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勉强驱散着透骨寒意。两个少年正围坐在火盆旁。
年长些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名唤萧砚。他身姿挺拔如崖边青松,眉宇间已初具棱角,带着边关风沙磨砺出的坚毅。此刻,他正专注地用一块磨刀石,小心翼翼地打磨着一柄断了一半的旧柴刀。火光映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跃着沉稳的光芒。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袄,肘部和膝盖打着厚厚的补丁,却浆洗得干净利落。
他对面的少年,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名唤沈青。面容清俊,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最清澈的星辰,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他裹着一件过于宽大的、打着补丁的羊皮袄,更显得身形单薄。此刻,他正低头,用一根烧黑的细木炭,在一块硝制过的、巴掌大小的粗糙羊皮上,飞快地勾勒着复杂的线条和符号。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指尖的炭笔与羊皮。
屋外,是乱世流离的悲歌。十年前,席卷天下的“永嘉之乱”爆发,中原板荡,胡骑肆虐。铁壁关外的北狄诸部也趁机南下,烧杀抢掠。无数城池化为焦土,百姓流离失所。萧砚和沈青,便是这场浩劫中幸存的两粒尘埃。他们都不记得父母的模样,只模糊记得家园在烈火与马蹄声中化为灰烬的惨烈景象。萧砚是被一个战死的老兵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老兵临终前将他托付给了关内一个孤寡的守关老卒。而沈青,则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像只受伤的小兽般蜷缩在关隘后山的破庙里,被外出巡哨的萧砚发现。老卒心善,见两个孩子可怜,便收留了他们,三人相依为命,在这铁壁关下挣扎求存。
老卒在三年前一场抵御狄人小股游骑的夜袭中重伤不治,临终前只留下那半柄柴刀和一句嘶哑的嘱托:“阿砚……护好……阿青……守好……家门……”
“砚哥,你看。” 沈青放下炭笔,将羊皮递给萧砚。羊皮上,是铁壁关附近山势的简图,几条隐秘的小径被清晰地标注出来,旁边还用极小的字写着一些符号。“后山这条‘鹰愁涧’,狄人的斥候最近活动频繁,我怀疑他们在探查绕过主关隘的路径。还有这里,‘落马坡’,积雪下有暗坑,前日刘老六的马就折在那儿了,得提醒巡哨的兄弟避开。”
萧砚接过羊皮,仔细看着,眼中流露出赞许和一丝心疼。阿青虽然体弱,不能像他一样在城头操练、挥刀杀敌,但他有着惊人的洞察力和记忆力。关隘的地形、狄人的动向、粮草的储备、甚至守军士气的微妙变化,都逃不过他那双沉静的眼睛。他用这种独特的方式,默默地守护着这个家,守护着关隘。
“阿青,辛苦你了。” 萧砚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兄长特有的关切,“天寒地冻的,你身子弱,别总熬着。” 他放下磨好的半截柴刀,起身从火盆旁煨着的陶罐里倒出一碗滚烫的、散发着浓郁药味的肉汤,小心地吹了吹,递到沈青面前。“喝点热的,老军医开的驱寒方子,我加了点肉干。”
沈青接过碗,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萧砚温热的手指,微微一颤,苍白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随即低头小口啜饮着。热汤下肚,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也让他冰冷的指尖回暖了些许。他抬眼,看着萧砚在火光下坚毅的侧脸,低声道:“不辛苦。砚哥你每日在城头操练、巡哨,比我辛苦百倍。”
萧砚笑了笑,拿起磨得锋利的半截柴刀,掂量了一下:“这老伙计,还能用。等开春了,我再去林子里砍些好木料,给你做张结实点的桌子,省得你在那小马扎上画图,腰都弯疼了。” 他的语气平淡,却透着浓浓的关怀。
“嗯。” 沈青轻轻应了一声,火光在他清澈的眼眸里跳跃,映出萧砚的身影。一种无声的暖流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超越了血缘,是乱世中相依为命的深刻羁绊。
几日后,一场罕见的暴风雪袭击了铁壁关。风如鬼嚎,雪片大如鹅毛,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几乎无法视物。狄人一支精锐的“雪狼骑”却趁此天时,突袭了关隘最薄弱的西侧角楼!
喊杀声、金铁交鸣声、濒死的惨叫声瞬间撕裂了风雪的呼啸!关内一片混乱。
萧砚当时正在角楼附近轮值!他手持一杆简陋的长矛,怒吼着与数名身披厚厚皮袄、如狼似虎的狄兵搏杀。他身上已多处挂彩,鲜血染红了破旧的军袄,却死死护住身后的垛口,不让敌人突破。风雪迷眼,一个狄兵狡猾地绕到侧面,手中沉重的弯刀带着恶风,狠狠劈向他的脖颈!
千钧一发之际!
“砚哥!小心左边!” 一声清越却带着撕裂般焦急的呼喊穿透风雪!
紧接着,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猛地从旁边的风雪中冲出!是沈青!他不知何时竟爬上了城墙!他手中没有武器,只有一块沉重的城砖!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将城砖砸向那偷袭的狄兵后脑!
“砰!” 一声闷响!
狄兵的动作一滞,萧砚抓住这瞬息的机会,长矛如毒蛇吐信,狠狠捅穿了对方的胸膛!
然而,另一名狄兵的弯刀,也带着刺耳的破空声,斩向了为救萧砚而暴露身形的沈青!
“阿青——!!!” 萧砚目眦欲裂,嘶吼声带着绝望!
沈青只来得及侧身,冰冷的刀锋狠狠划过他的左肩胛!鲜血瞬间飙射,染红了洁白的雪地!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向后倒去,眼看就要从高高的城墙垛口摔落!
一只大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了他冰凉的手腕!
是萧砚!他弃了长矛,不顾身后袭来的另一道刀光,用尽全力将沈青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同时,他猛地转身,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扛下了那记势大力沉的劈砍!
“噗!” 皮肉撕裂的声音令人牙酸!萧砚闷哼一声,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却如磐石般牢牢挡在沈青身前,反手拔出腰间的半截柴刀,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狠狠劈向敌人!
后续赶来的守军终于击退了这波偷袭。风雪渐歇,角楼附近一片狼藉,尸横遍地。
简陋的土屋内,炭盆烧得通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金疮药苦涩的气息。
沈青脸色惨白如纸,左肩裹着厚厚的、渗出血迹的白布,靠在土炕上。萧砚**着上身,背对着沈青,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左肩斜贯至右腰,皮肉翻卷,狰狞可怖。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军医正满头大汗地为他清理伤口,敷药包扎。
“忍着点,阿砚!这刀再深半分,你就交代了!” 老军医声音发颤。
萧砚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混着血水滚落,却一声不吭。他的目光,始终紧紧锁在炕上气息微弱的沈青身上。
包扎完毕,老军医叹息着离开。屋内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萧砚忍着剧痛,走到炕边,拿起温在火盆边的药碗,试了试温度,小心翼翼地扶起沈青:“阿青,喝药。”
沈青看着他背上那恐怖的伤口,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肩头的伤,清澈的眼眸里第一次涌上了浓得化不开的水汽,声音带着哽咽:“砚哥……你的伤……”
“皮外伤,死不了。” 萧砚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将药碗凑到他唇边,动作却轻柔无比,“倒是你,身子本来就弱,流了那么多血……快喝!”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痛。若非阿青,他早已身首异处。而阿青为他挡的那一刀……他不敢深想。
沈青不再说话,顺从地喝下苦涩的药汁。药力上来,他昏昏沉沉地睡去,眉头却依旧紧锁着,似乎陷入了不安的梦境。
萧砚坐在炕沿,久久凝视着沈青苍白的睡颜。火光跳跃,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一种超越兄弟情谊的、滚烫而复杂的情感,如同破土的藤蔓,在他心中疯狂滋长。是感激?是愧疚?是后怕?还是……更多无法言说的东西?他伸出手,指尖带着薄茧,极其轻柔地拂开沈青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动作珍视得如同触碰稀世珍宝。
几天后,两人的伤势稍稳。在一个风雪暂歇、残阳如血的黄昏,萧砚扶着沈青,一步步登上铁壁关后山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坡。寒风依旧凛冽,吹动着两人单薄的衣衫和未愈的伤口,带来阵阵刺痛。
萧砚从怀中珍重地取出一个粗陶小瓶,里面是浑浊的、带着辛辣气息的劣酒,是守关士卒们偶尔能分到一口的“烧刀子”。他倒出两碗。
“阿青,” 萧砚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格外沉凝,他端起一碗酒,目光灼灼地看着沈青,“这乱世如刀,命如草芥。若非你,我萧砚早已是关外枯骨。今日,我在此立誓:”
他猛地划破自己的掌心,殷红的鲜血滴入酒碗中,迅速晕开。
“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我萧砚与沈青,结为异姓兄弟!从今往后,生死相托,吉凶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扶!若有异心,背弃此誓,天人共戮,万箭穿心而死!”
他的誓言,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带着边关男儿的血性与赤诚,在凛冽寒风中回荡。
沈青看着碗中那抹刺目的鲜红,又抬眸望向萧砚那双写满真挚与炽热的眼睛。胸腔中涌动着滚烫的暖流,几乎要冲破那副单薄身躯的束缚。他也毫不犹豫地划破自己的掌心,鲜血滴入另一碗酒中。
“砚哥……”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坚定,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那光芒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隐秘的、只属于眼前人的悸动,“沈青此生,得遇兄长,死而无憾!愿与兄长同此心,共此誓!天地为证,日月可鉴!生死相随,永不相负!”
两人端起血酒,目光在空中交汇,碰撞出比这残阳更炽烈、比这誓言更滚烫的火花。那不仅仅是兄弟的承诺,更似一种灵魂的烙印与交融。碗沿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干!”
“干!”
辛辣滚烫的液体混合着鲜血的铁锈味,灼烧着喉咙,滚入肺腑。一股血气直冲头顶,驱散了严寒与伤痛。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相扶而立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苍茫的雪地上,仿佛要融为一体。
“与子同袍,岂曰无衣?” 萧砚望着关外莽莽群山,豪气顿生。
“与子同仇,修我戈矛!” 沈青轻声应和,目光却始终落在萧砚坚毅的侧脸上。
这一刻,烽火与乱世仿佛远去,只剩下两颗在绝境中相互依偎、彼此点燃的心。那份情谊,纯粹、炽烈、带着血性与暧昧的涌动,如同雪地里燃烧的火焰,照亮了彼此晦暗的人生。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命运的丝线已被无形的巨手悄然拨动,一场针对这份纯粹情谊的残酷离间,已在暗处悄然酝酿。天道无情的棋局,已然落下了第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