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小竹林周围插了密密麻麻的断竿,被遗弃的鱼竿通常是因为垂钓者技术不行或者池塘里的鱼太大,断掉后就会被插在湖边,俗称“竿冢”。
小竹林尽头豁然开朗,池塘边撑着一把巨大的遮阳伞,轮椅上坐着的银发老人正抬竿收线,听见身后动静回头扫了一眼。
“加友品牌的事情我听夏夏说了,你很有想法。”罗仲夏将公司最近的进展和计划同步了父亲,罗之鸣借着请乔溪来别墅吃饭的名义进行考察。
她示意乔溪在一旁的麻布椅子上坐下。
“罗总想到给了些建议,我只是做了一些细化。”
罗之鸣嗯了一声,从身边的塑料桶里取出面饵和虾粉团,捏了捏黄豆大小包裹钩身,“怎么会想到用司机简笔头像做logo的创意?”
“这一次我们参考了俄式美学。”艺术雕塑也可以有力量,“我们不应该在庞大的叙事中掩埋每个个体最普通人的价值,哪怕微弱。就像这无数在路上的司机朋友,作为传递正能量的群体组织,尊重个体,会更加引起共鸣和归属感。”
警惕宏大叙事,落地细小尘微,关注民生问题,解决实在需求,这是很多上位者资本家难以共情的层面。
罗之鸣欣赏地点了点头,右手持竿,左手捏着子线,顺着鱼竿的弹性将裹着饵料的鱼钩荡出落在湖里,“你知道黑暗森林法则么?”
乔溪应声,“知道,来源于《三体》小说。”
鱼竿在炮台架好,罗之鸣靠着轮椅背望着抛出去的浮漂,“现在这个车后市场还没有一家企业做过整合,大家都在观望,你们要做的事就是打响第一枪,将会面对整个丛林的猎人。”
就像这些鱼竿一样,要么竿留下,要么鱼带走。
他转过脸,如鹰般的眼神落在乔溪眸中,“做好准备了吗?”
乔溪并不惧怕,胸有成竹,“目前项目孵化已经基本成型,不久具体的落地计划就会向董事会提报。”
“凡发一谋,举一事,必有风波折磨,必有浮议摇撼。”罗之鸣饶有意味地笑了笑,“那群老东西可不是好对付的。”
乔溪明白罗之鸣想听到更具体的内容,“明白,方案已完成全链路推演,除品牌端的场景化触点升级外,重点构建了跨部门协作机制,通过利益锚点设计实现资源互哺,配合阶梯激励与效能对赌条款,确保各部门在用户增长、客单提升等关键指标上形成合力。关于各协作方权责及奖惩触发机制方案已经制定完成。”
刚柔并济,顾虑全面,思路清晰,罗之鸣心里十分满意,面上却云淡风轻,“看来她真的没有看走眼。”
“这都是分内的事。”乔溪不卑不亢回。
“不过还有一件事,我想要拜托你。”
“罗总您吩咐。”
“夏夏性子淡,这么些年一直没有什么朋友,也怪我...罗总拍了拍自己毫无自觉的腿,她以前很爱笑的,只是身为人父的他很久没再看到过。
一个女孩子接管这么大一个集团吃了不少苦,不知道受了多少欺负,同行见不得她好,集团里面那些老东西也不抓着手里那些权力和她不对付。
其实她本来应该是个艺术家。
罗仲夏从小就喜欢涂涂画画,很有艺术天赋,家里发现之后便悉心培养,罗仲夏高分考入了中央美院,后又去英国皇家艺术学院深造读研。
出国时,为了自食其力,罗仲夏隐瞒了自己的家世,和普通留学生无异,没有挎着名牌背包,也没有铺张浪费。在那里,她因为租房认识了自己的初恋女友,同样出国深造的中国人。
两人因为住在一个屋檐下,又是异国他乡,很快便产生了不一样的感情,知道自己女儿喜欢女生后的罗之鸣十分生气,让罗仲夏的哥哥连夜赶去国外把人抓了回来,罗仲夏平日里看着乖顺,偏对待感情上执着,无论老罗总怎么威逼利诱,她都不愿意和对方分手。
直到两个月后,罗仲夏说服哥哥拿了护照回到英国,居然发现初恋女友已经和追求已久的英国富二代在一起了。她近乎歇斯底里地质问对方为什么要见异思迁,仅仅是因为罗仲夏回国后,她付不起房租。
女孩不知道这位低调的中国人竟是富家女,当着她的面羞辱一番和新男友扬长而去。
罗仲夏备受打击,搬离原来的住处,整日情绪不振。从小罗仲夏就被捧在手心里,哥哥担心自己唯一的妹妹,常常飞去伦敦开导。
那年圣诞,前女友突然回心转意约罗仲夏见面。
罗仲夏接到电话忙套上大衣前往赴约,厨房正在烤着炸鸡的哥哥怕她受冻,拽下围裙从衣架上拿了围巾追了出去。
泰晤士河横贯伦敦市中心,两人在河边争执着。
原来,对方被富二代玩弄感情,厌弃之后玩冷战分手,可她却发现自己已经怀孕,消失的男人和捉襟见肘的生活费逼得她不得不求助到罗仲夏这里。
看着曾经的爱人声泪俱下地哀求着她帮帮忙,罗仲夏只觉得可笑,原以为是回心转意,不想竟是这般境地。
她为什么要为对方的错误买单,多说无益,只能忍着千疮百孔的心甩手离去。
见罗仲夏那般决绝,心灰意冷的女孩竟转身朝河里扎了进去。
水花惊醒了被恨意笼罩的罗仲夏,她一边喊着help一边不顾一切往河里跳。
冰冷刺骨的河水麻痹了她的四肢,越来越沉重的身体开始下坠,眼前的亮光越来越远,罗仲夏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就在她快要沉入水底时,肩膀被人猛地一拽。
女孩得救了,罗仲夏也捡回一条命,只是,那个从小把她捧在手心的哥哥永远留在了这里。
罗之鸣一巴掌打在女儿脸上的时候,罗仲夏已经感觉不到疼,只是死死握着哥哥一直戴着的那块手表,对着巨大的黑白照片默默流泪。
罗仲夏将过往的画作和工具付之一炬,辍学回国后接替哥哥进入了HC,她从基层做起,最终成为集团的话事人。
那一巴掌打醒了罗仲夏,也打断了父女情,尽管她们依旧父慈女孝,但除了问候和公司的事情,再没有其他交流。
“我能感觉到她对你不同,在我这里每次提到你的时候话也会多些,我想你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多陪陪她说说话,或者是除了工作,出去走走?”
已经这个年纪,余下的日子都要困于这小小轮椅四方地,罗之鸣只希望自己的女儿能过得舒心一些,哪怕她最终还是选择和同性度过余生,他也只是希望那人是位良配。
可怜天下父母心,乔溪能感受到罗之鸣对女儿深沉的爱,一瞬间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自嘲地摇了摇头。
她看了看不远处的背影,“如果小罗总需要我这个朋友的话,我自然是愿意的。”
鱼竿垂动,乔溪起身,罗之鸣摇着鱼线果断提竿,迅速将猎物拉出水面,那竟是一条足足一斤重的马口鱼。
他戴着手套的手捏着活蹦乱跳的战利品对乔溪开怀大笑,“看来乔总今晚有口福了。”
站在不远处挂完电话的罗仲夏见此场景微微出神。
周末和王女士报备出差的王初瑶正牵着乔溪从电影院走出来,她吸了一口乔溪手里的奶茶和她讨论着刚才的电影剧情。两人走到一楼商场的时候,王初瑶忽然松开乔溪的手,乔溪一愣顺着对方眼神看过去,手里拿着新款衣服的王女士正看着她俩。
“妈,我这刚从客户现场回来,准备请乔总吃饭,碰巧遇到你了!”王初瑶立刻上前笑着挽着王女士解释。
站在原地的乔溪皱了皱眉,抬起脚步上前和王女士打招呼,“阿姨好。”
“是到了饭点儿了,那我们就去楼上找一家一起吃点怎么样?”王女士建议。
乔溪看了看王初瑶,见对方脸色不佳,笑着应允。
这一顿饭相比上一次和谐美满着实惊心动魄了,王初瑶在亲近人面前极少撒谎,那会让她良心不安,一般喜怒都形于色,但现在和乔溪生米煮成熟饭,却不得不在母亲面前装同事,一个小谎要拿无数的谎言来圆的时候,她的好日子好像开始倒计时了。
乔溪依旧得体,王女士问什么都对答如流,时不时一句阿姨阿姨叫着,她声音好听,任谁听了都欢喜,气氛依然融洽,只有王初瑶心不在焉。
惴惴不安,途中王女士去卫生间,乔溪见王初瑶神色不佳,准备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抚,王初瑶迅速抬起头看向卫生间方向的同时将手抽了回来,乔溪的左手尴尬的停在半空中,王初瑶觉得不妥忙解释,“我怕我妈看到误会,解释起来挺麻烦的。”
乔溪什么也没说,收回手拿筷子夹了一颗花甲放进自己碗里。
见乔溪不说话,王初瑶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对方一定被自己的态度惹得不痛快吧,刚准备开口安慰,乔溪看着她微微一笑,“花甲很不错,要尝尝看吗?”
“哦。”
这几个月的快乐冲昏了王初瑶的头脑,早把王女士忘到九霄云外,冷静下来想,济合很是传统,王初瑶父母一辈在当地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自己喜欢女生的事情昭告天下,无疑是打她父母这么多年教育的脸。虽然这样的感情没有什么不同,但在传统的大环境中,仍难以被接受,甚至定义为羞耻的不健康的需求。
王初瑶能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拖着,也许就能拖到国家认可,稀松平常的那一天呢?
她自我安慰着,心情总算好了一些,被自己道德松了松绑,夹起了碗里的花甲。
王女士回来后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扫没多说什么,只是各自都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点就饱了,乔溪正准备起身去结账,王女士说什么也不让,指使王初瑶赶紧去买单。
王初瑶略有些心慌,乔溪在桌下捏了捏她的手安抚。
看王初瑶走远,王女士切入正题,盯着乔溪看了看,终是开口,“乔溪,阿姨知道你是好孩子,不会撒谎,想和你打听打听点事,行吗?”
乔溪心悬到了嗓子眼,双手在桌下不自觉握紧,勉强保持镇定“嗯”了一句。
“这半年你们公司很忙么?”王女士继续问。
松了口气,面对王女士殷切的眼神乔溪不想撒谎,只能捡些模棱两可的事实,“公司确实有些业务在升级。”
王女士将信将疑点了点头,“我们家瑶瑶这半年动不动就出差,一个月有半个月在路上,要是男孩还好,这女孩子到处跑总有些让人担心,你也经常出差么?”
“这几个月出差比较多,公司在计划转型。” 乔溪想了想,也不算骗人。
“是是是,现在大环境不好,你们大公司也难做。”得到答案的王女士表示理解,“诶,我就是心疼瑶瑶,你说过了年之后虚岁也三十了,一门心思都在工作上,连个对象都没有时间谈,这样下去可不就耽误了。”
乔溪心里一酸,还是配合着点了点头。
三人并肩而行,到了商场门口乔溪原本客气地说要送一送,王女士婉拒,她只能识趣地和她们告别,她走向露天停车场打开车门,启动时王初瑶正挽着王女士的手臂撒娇,没再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