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海港封锁的四天里,那片常年霓虹灯闪烁的地带,唯一运行的程序只剩那颗滑稽的“地标”星空球,灯光不断规律闪过高楼紧闭的窗户。
她拉上窗帘,看着熟睡的小女儿。
“老婆!”丈夫打开一丝门缝,捏着气声喊她。
“嘘!”
男人被凶了也不恼,笑嘻嘻关上门等妻子出来。
“怎么啦?”她把门带上,压低声音和丈夫往客厅走,“儿子那边有新消息了吗?”
“这么聪明。”男人笑着说,“那小子说明天就解封了,研究所给他们实习生放了假。”
客厅电视还没关,被男人调成静音,屏幕上播放着“默剧”,她在沙发上坐下,喝了口水问:“怎么突然放假?”
男人紧挨着她坐下,“不清楚,解封是好事啊,家里好多东西快用完了,我明早就出去买点。”
她支着下巴,笑盈盈看着丈夫列日用品清单,突然想到什么,拿起手机。
“我给他打个电话吧,难得休息。”
“小涢。”
被俞煊的电话吵醒时,时涢才发现自己全身都是冷汗。
离他睡去只过了不到一个半小时,俞煊的声音隔着手机和尚未清明的意识依然重重将他敲醒。
他姐姐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甚至哽咽。
时涢惊坐而起,他在手边摸自己的外套:“姐?”
“听我说小涢。”俞煊打断他,颤抖着说:“没时间了,跟着秦惕,姐姐......”
声音被掐断了。
穿外套的动作顿住,时涢拿下手机看了一眼——通话断开了。
这不可能是信号问题。
黑暗病房里,时涢低着头重拨回去。
“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
无尽“嗡嗡”声从牙关蹿至头皮,隔绝了病房中规律的运行声音,连消毒水气味都悄无声息消散。
气血上涌的燥热感让时涢坐立不安,但握住手机不断回拨俞煊号码的手却没有丝毫情绪上的颤抖。
姐姐什么?
俞煊要说什么?
脑海中只剩这一个念头,屏幕中的联系人突然闪动半秒,被下一个联系人顶掉。
俞煊的号码消失了。
时涢重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什么没时间了?
他沉静地打开拨号界面,一个数字接一个数字地打出熟烂于心的电话号码,打出第六个数字时,鼻血毫无预兆滴在屏幕上。
殷红的血液聚集在那串没打出来的电话号码,又一滴溅落。
密密麻麻的痛感蹿上太阳穴。
像被不知名怪物干枯的利爪抓住后颈,锋利长甲嵌入头皮。
刺眼灯光乍泄,时涢极不适应地眯了一下眼睛,呼吸急促地抬头,顺手抹开鼻下热血。
鼻血没有接着流,突兀地被这个动作打断。
病房门口,秦惕开灯的手刚放下,时涢被他右手食指上的银戒晃了一下眼。
他脖子上流动的监禁镣铐不见了。
只一眼,秦惕反手关上门几步走到病床床头柜前,弯腰拉出应急医疗箱,在镇定剂和止痛剂间犹豫了一下,抓起后者半蹲在时涢身前。
“深呼吸。”
生硬撞入时涢混乱脑海的声音如同古钟回响,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被疼痛侵蚀里下意识顺着秦惕的话去做,像暴雨海水中颠簸的浮木终于靠近岩石。
“你早就发现你的痛觉失效了对吧,我不清楚你们的疼痛阈值,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先暂时忍忍。”秦惕将时涢的袖子推起来露出小臂,金属针剂小心翼翼推入静脉,“我承你姐一个人情,闭上嘴跟我走。”
另一只手被死死抓住,时涢没动。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疏离,阴着脸问:“我姐怎么了?”
秦惕单手收拾好打空的针剂,没强行拉回自己的手,用消毒棉按了几秒。
“研究所内部人员被感染了。”做完这一切秦惕将他拽起来,在时涢爆发前补充:“不是你姐。天空城系统计划在今晚开启保护性休眠……俞煊帮我解开了监禁。”
“保护性休眠……这简直……”时涢被他拉着走,来不及做多余的反应。
“这简直就是活埋。”秦惕头也不回接上他的话,“交易提前了时涢,我们得先去捞你那个黑心老板。”
“保护性休眠”是时涢从未接触过的名词,他没办法再通过理论判断走向,哪怕早知道天空城只是一个用以延续人类意识的火种库。
凡胎□□走出的每一步,他无法想象是怎样的数字化能模拟出这样的真实,就像有人突然对你说你的世界要消失了,你也会跟着一起完蛋。
这对于时涢来说过于荒谬。
可他姐姐俞煊就是被这样荒诞地抹去所有痕迹。
无知者无畏。
时涢看了一眼病床旁的电子钟。
凌晨三点十六。
他艰涩地开口:“……还有多久?”
“不到三个小时。”本着不浪费资源的原则,秦惕看了时涢一眼,将应急医疗箱里剩下的两支止痛剂扫进外套兜里,“我找你费了点力气,俞煊说计划早上六点完成意识归零,她给我留的欺骗权限只剩下五十分钟。”
安全局总部,镜面高楼经过天空城系统对居民视觉调控,鬼魅般隐匿在一区,但此时被云雾笼罩后露出的轮廓倒映在时涢眼里。
像云雾围绕的月亮。
天空城系统的“调控”在逐步减弱。
“月亮”身后,银河带血线般生长。
飞驰的车辆在高权限的介入下,于监控中瞬间消失殆尽。
兴许是止痛剂起了作用,时涢靠在副驾驶座上缓慢呼吸,天空城居民在“完美”的温室中对痛觉感知失衡几乎是必然。
窗外的街景极速后退,时涢偏头问:“你的监察员呢?”
猛踩油门的间隙,秦惕抽空飞快观察时涢的情况,初步得出他恢复的结论,对他的问题毫不在意其深度:“我的一个子系统罢了。”
他说完,搭在方向盘上的银戒闪了一下。
安全局给卡德加划分了特殊隔离区,窗外银河流转,原来一区和海港的夜也是不一样的。
卡德加坐在窗前,掌心硬币投影出来的小型操作屏高速运转。
“你为什么对地表那么感兴趣?”他与时涢熟悉后不久,在W9酒吧二层这么问过他。
周围刻意压暗的灯光里卡德加看不太清时涢的表情,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周锦绥的名字,时涢说,他应该喊周锦绥养父。
“什么叫应该?”卡德加问。
时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喝上头了,撑着脸斜斜靠在沙发上。
从小在地下城摸爬滚打做信息差生意,卡德加练就了一身看人的本领,往往别人还没开口他就能预判对方想要给出的条件,此时的时涢罕见露出一种他看不懂的迷茫。
好像他根本不应该待在天空城。
“他死之前的最后一次视频,给我看过奥赛亚东的研究所坐标。”时涢缓缓开口,语调缓慢,浸满酒气,像在自言自语:“他明知道天空城意识上传有去无回,给我看坐标到底是什么意思……”
卡德加立马就想到海港深渊。
但他没顺着这句话的意思往下延伸话题。
他曾经在局外,最能看清天空城的本质,一堆数字代码构建成的意识盒子,信息乱流就如同肉身进入马里亚纳海沟,强行通过只会让意识粉碎造成休眠躯体永久脑死亡。
“我有解决深渊乱流的密钥,感兴趣吗?”
没有时涢的权限,自己的系统根本做不到欺骗天空城监控这一步,哪怕加入也只能维持小段时间,时涢的权限没有高到长时间介入系统的程度。
他一定会去找秦惕合作的。
砰!
有什么重物被甩到墙壁上的声音,卡德加迅速收回全息屏,屏幕上最后一个节点编辑完成。
门锁传来动静到完全被撬开根本来不及反应,卡德加眼睁睁看着时涢从拿着作案工具的秦惕身后出来。
秦惕收起撬锁的铁丝:“晚上好亚伯先生。”
他侧身示意时涢进去。
“你们……”
“劫狱。”时涢平复呼吸,抓住卡德加就往外走,路过刚刚被他撂倒的保安时,回头看了秦惕一眼,后者立马将保安拖进卡德加的休息室关上门跟过来,“我暂时不太能理解这个概念,等秦惕告诉你。”
他和秦惕都曾在地表待过,由秦惕和卡德加解释再合适不过。
虽然摸不着头脑,但是看时涢急哄哄的样子卡德加也任由他拽着往外走。
“什么劫狱?我又没坐牢。还有你说什么呢?什么概念……”
差点又被脚下昏倒的安保人员绊到,卡德加惊恐地回头看身后监禁颈环莫名消失的秦惕。
秦惕擒着恰到好处的虚伪笑意,无辜摇头。
卡德加又惊恐地看向时涢:“……你干的?”
“不全是,你第一次知道吗?”时涢说。
没拉卡德加的左手微微颤抖,时涢突然意识到天空城痛觉调控失效带来的落差,身体对脑子发出的指令完全不计后果又难以承受,平日奥克莱学院的格斗课基本会有调控系统作辅助,导致系统效力减弱之后时涢对疼痛的感知还停留在低频上。
这是最麻烦的。
“卡德加,我姐被强制休眠了。”
这是时涢把卡德加塞进后座的最后一句话,他上了驾驶座就没再插话,秦惕在卡德加旁边简述了研究所的“保护性休眠”计划,驶向海港的黑色悬浮汽车像灰尘,在天空城系统下出现又消失。
俞煊的欺骗权限已经趋于崩溃状态,不出半小时就会完全被抹去。
“你真的有办法离开天空城吗?”听说完卡德加反而冷静下来,但依然对秦惕怀着不知道恐惧,努力把自己贴在车门上,对方还没回话他又自顾自说,“深渊信息乱流怎么可能轻易被破解,你知道海港有多少人盯着那个答案吗……”
“十年前逃离天空城的那个高级研究员叫艾瑞赛尔。”秦惕打断他,闭了一下眼看起来不太舒服,他终于将手指上的绷带全部拆下来,右手食指的戒指立刻吸引了卡德加的注意力,“你应该听过她的名字,我的监禁颈环有一部分是她的算法。监察员指令大多数被她的隐藏系统覆盖,解除天空城系统那一部分就能完全为我所用。”
似乎是看卡德加越来越紧张或者别的什么原因,秦惕深深呼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面不改色补充:“说实话,我一开始并不打算将完整的深渊密钥给你,这在天空城本就是bug一样的存在,如果流通于黑市我又罪加一等了。”
“你跟艾瑞赛尔是什么关系……等等,你说不打算给我全部密钥什么意思?”
触及利益,卡德加立马暴起,秦惕也不怕了,监察员的去向也不关心了,“保护性休眠”计划也跟着去他妈了。
“你就这个信用还出来做交易?是人吗!”
怒吼穿进时涢耳朵,他轻笑,强行压下去的情绪在此刻松动了一瞬。
“你以为我是用嘴皮子让艾瑞赛尔给我密钥的吗?”秦惕侧头,直直看向卡德加,“我现在打算给你。”
暴怒的黑心老板蓦然避开他的眼神。
悬浮汽车打了个急转弯,庆幸的是凌晨马路上并没有多少车辆,安静如常。
在卡德加突如其来漫长的沉默里,时涢近乎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车辆绕过那个审美奇差无比的星空球,卡德加多看了两眼,闪烁的彩灯没平时亮。
警戒线将W9酒吧围了一圈,门口的三个垃圾桶机器人处于停运状态,整齐挨在一起,竟生出一种相互取暖的感觉。
熟悉的交易房间内,卡德加从裤兜掏出一枚硬币,看向时涢笑了一下,喃喃道:“看来是没机会进局子了。”
他打开个人终端,将“硬币”中的高级欺骗权限拷贝进电子眼系统再进行整合复制,时涢一错不错盯着卡德加的动作。
这是艾米亚阿姨感染那天晚上时涢随口提起的“欺骗天空城系统的高级权限”。
“你小子在安全局待得还挺舒服。”时涢心领神会,笑说。
拷贝完成,卡德加将“硬币”放在吧台上,“及时行乐。”
直觉下,秦惕或许应该回避让他们两兄弟说点什么,但此时直觉不管用,他将手上的戒指摘下推过去:“交易愉快。”
手指轻触戒圈,全息屏骤然弹出,所有数字交互流动,卡德加不再犹豫,动作麻利地拷贝至自己的个人终端。
银戒重新回到秦惕手指上,他没开口催卡德加做决定。
电子眼系统升级算法在时涢的权限加持下,级数直逼天空城防御系统,卡德加起身想给自己泡杯速溶咖啡以庆祝此次获得“无价”报酬。
“卡德加。”
时涢看着他,急切地喊他。
卡德加改主意了。
“我或许该洗个澡然后睡觉。”他放下干净的咖啡杯,打了个哈欠,“这几天折腾死我了。”
他背对时涢,面朝自己的房间。
“晚安。”卡德加低声叫他,“时小涢。”
曾经在亚洲第三地下城脏乱差的黑市里,卡德加经常去给一个乞丐送东西。
那个乞丐瞎了一只眼,嘴里常念叨他进入天空城的女儿,手抖得像筛子,好几次将卡德加带给他的包子抖进泥泞潮湿暗巷里。
“我女儿厉害的很,初筛就通过啦。天空城是个好地方啊,无病无灾……”吃不到包子乞丐也不恼,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黄牙,“小子,你去天空城吧,去过好日子。”
破旧居民区打斗声四起,警笛长鸣。
地下城的黄昏永远是同一个色调,不经风霜,一成不变。
去天空城吧。
直到人类存活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