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盖千里的猩红玫瑰田将人类基地层层围剿。
在此之前从没有哪一个黄昏,如现在这般幽暗。
风卷着空气里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花香和腐臭气息穿过无尽花海,凉意从脚底蹿上脊骨,玫瑰花摇晃带动根茎,花瓣如肉片般脱落。
啪嗒。
啪嗒。
成片的玫瑰花在长夜降临前迅速枯败,畸形荆棘藤扭动挣扎,撵过那些凋落“花瓣”时,簌簌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直至长藤缠住肋骨,暴露出所谓“土壤”——血肉白骨交叠,死不瞑目的“养料”被刺穿咽喉,左眼眶最后一朵玫瑰腐烂软化,寂静之外尸骸遍野。
咖啡杯重重怼在吧台桌上。
“我说你真不讲信用,说过地表观测要加钱。”
飞溅出来的液体烫得时涢一激灵,平板刺啦一声被切断信号,卡德加两条浓黑眉毛拧在一起,将平板从时涢面前捞过来,锁进旁边的收纳柜,嘀嘀咕咕边控诉时涢的不道德行为边找自己晚上找教授临时汇报要用的U盘。
“你自己不锁屏还怪上我了。”时涢抽了一张桌上的纸,胡乱擦干下手背上的咖啡渍,“上周我让你帮我找的化石资料有消息吗——还有我不喝你的冲泡咖啡。”
闻言卡德加埋头翻东西的动作停住,抬头和时涢大眼瞪小眼,悲愤到咬牙切齿:“我这里是黑市啊时涢先生,就算咱俩关系好也不能不付定金就让我做事吧!”
“再说……”存着自己研究课题的U盘不知道为什么卡在盒子里倒不出来,卡德加用力往桌子上磕,试图暴力薅出来,“我们海港这一带虽说是天空城系统监控弱区,但也是有原则的,其他人都先交积分后见货,我让你提要求已经很把你当兄弟了。还有——你再看不起我的冲泡咖啡我就把你扔海港深渊的信息流里淹死。”
时涢抱臂看着卡德加:“奸商。”
叮叮当当一阵敲,卡德加的U盘终于从盒子里滚出来,“你再骂我就把资料丢进文件粉碎机!”
未知生物化石资料连图片带文字打包发到时涢个人终端后,他才抓起店里的手机用加密系统给卡德加转积分。
“你的论文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霍文斯那个疯……呃,霍文斯教授的研究课题都过不了审,你跟着他写论文找资料都得找我拿,这怎么向奥克莱学院提交?”卡德加连珠炮般将时涢的论文选题从头吐槽到尾,“你别到最后毕不了业就算了还被抓进监狱,煊姐不得把你腿打断。”
“收我那么多积分,进监狱就你来捞我呗。”时涢满不在乎,看着时间差不多到这班公共悬浮列车发车,他还是端起卡德加给他泡的咖啡,就着烫死人的温度浅尝一口,戴上放在桌面的帽子准备离开,“我姐今天回家,晚上的课我不去上了,帮我答到。”
卡德加收拾好U盘和课本,叽叽咕咕一刻不停,随手将U盘揣进兜里跟上时涢:“我真是欠你的。”
海港灯火通明,卡德加的酒吧门口不少人找到支撑借力点就弯腰哇哇乱吐,三个清洁机器人忙得不可开交,两个只到成年人腰的桶状垃圾处理器伸出机械臂举着垃圾袋“啊啊”乱叫,底下的机械短腿快和地面擦出火星子。
接完这个人另一个又开始呕,急得两个机器人语言系统紊乱,结结巴巴喊着什么“文明”“罚款扣积分”“吐地上一次两百积分”,剩下一个细长机器人优雅跟在它们两个无头苍蝇后面喷空气清新剂,喷完还不忘礼貌地跟吐虚脱的客人说一句“欢迎下次光临”。
从酒吧门口鸡飞狗跳上移开目光,末班小高峰,海港人流量比任何时候都大,时涢黑色鸭帽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一截下巴,双手插兜跟在卡德加身后,随口问:“你怎么不给自己店里加点管理机器人?”
卡德加低头忙着上传结课作业,打着哈欠:“机器人审批太麻烦了,等批下来要个把月,没点人脉半年打底,我店倒闭了都等不来机器人。”
“就你这坑蒙拐骗的手段还没人脉。”
余光里,擦肩而过的男人后颈处代表监禁的电子颈环一闪而过,时涢下意识回头,幽深蓝光在男人黑色衬衫领口处有规律地消失又浮现。
“对了我得到点消息。”
卡德加把手机揣进兜里,伸手揽过时涢,在喧闹的海港街口压低声音:“天空城这一批新居民里有个刺头,不知道在地表什么地位,居住区在你们二区。”
他想了想,还是觉得这样说有点先入为主,补充说:“当然也可能他基因确实优异。”
天空城的居住区按基因优劣安排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除去一区的研究所以及人类火种数据库,从二区开始层层递减,如树木年轮般生长开来。
“刺头?”时涢不解。
“也不准确。”下班高峰期公交车站不少人,卡德加声音压得更低,“他的事情保密级别很高,我朋友也接触不到,只知道他旁边配备了地表监察员。”
“监察员”这个词对天空城系统的居民大多是陌生的,这个意识库自建成以来治安严密,没出过什么命案,但时涢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监察员在地表是针对高危险性人员设立的监禁制度,前提是被监察对象有极高的价值,不管是基因还是战斗方面,当此人配备监察员那一刻起就宣告了他拥有犯罪豁免权。
幽蓝电子颈环在时涢脑海一闪而过,他忍不住想到海港街头那个背影,心念一动:“天空城,还有其他受监禁的人吗?”
“有啊,只是数量极少且不对外公布,但看到电子颈环就知道对方是个‘坏家伙’。”卡德加表情严肃,“天空城可没有过配备监察员的罪犯。”
悬浮公交车到站的提示音响起,卡德加匆匆收了话题,时涢拍拍他的肩:“知道了。”
二区相较海港这个人口集聚地显得冷清不少,这里大多是一区研究所的研究人员亲属,跟家属大院没什么区别,因为工作内容保密多数时候居住区甚至都没什么人,用俞煊的话来说就是“一群没有人情味的老古董”,她说这话时显然把自己也囊括进去了。
“欢迎回家。”
门锁电子音欢迎刚落地,俞煊的声音就从厨房传出来:“你今晚不是有课吗?”
玄关处灯光昏暗,时涢低头换了拖鞋,不紧不慢地去客厅给自己倒了杯温水,边喝边往厨房走,有点诧异俞煊居然会下厨。
“怕你回家一个人害怕。”
等看清楚俞煊在厨房里“忙活”的是什么内容后,时涢嫌弃地将水杯放在料理台。
“你非得把外卖放盘子里吃才香吗?”
从时涢记事起俞煊就有这个“怪癖”——小时候时涢才刚学会吃饭,印象里俞煊总会每天在厨房忙活一顿端上几个色香味俱全且不重样的菜,笑嘻嘻地和小不点时涢吹嘘自己是厨神,直到时涢十多岁才发现俞煊不过是叫了外卖一股脑装盘子里。
这显然增加了饭后工作量。
“你懂不懂什么是仪式感,小屁孩。”“厨神”俞煊对时涢旷课的事情一点都不意外,瞪了一眼皱眉的时涢,“你什么表情,帮忙端出去吃饭了,我半个月没回家你就这幅样子迎接我啊?还是小时候天天黏着我比较可爱。”
“我不是课都不上直接回家了吗……”时涢小声反驳,顺从地端起热腾腾的外卖往餐桌走,状似随意地问,“姐,你回家是因为新居民对接吗?”
放下炒菜的俞煊正往围裙上擦着手,闻言抬起头,把围裙接下来随手搭在椅背,“卡德加那小子又跟你说什么了?”
时涢拉开椅子和俞煊面对面坐下,拿起筷子也不动手,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他说……有个二区居民……”
对面刚往嘴里送进一筷子炒蘑菇的俞煊停下动作,她慢慢咀嚼完嘴里的食物,又喝下一口水才缓慢开口:“名字。”
“……什么?”
这话过于跳脱,时涢怔住,直觉俞煊现在的状态很异常。
“时涢。”俞煊很少叫他的全名,她紧盯着时涢,像在审查犯人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表情变化,“那个二区居民的名字,卡德加和你提了吗?”
时涢被她盯得下意识回避:“没有……估计没打听到,只说配备了监察员,让我小心一点。”
“既然连监察员都知道了,那卡德加肯定跟你说了那个人的保密级别。”俞煊轻轻放下筷子,动作不重,却给时涢蒙上一层无形的压迫感,但俞煊却突然叹了口气,“时小涢,你知道监察员的深层含义吗?”
无比正式的语气让时涢有点怀疑自己已知的部分,他试探着回答:“某些豁免权?”
“只是一方面。”俞煊周身漫上一层安全员的疏离气质,“这意味着,任何与被监查对象非必要的接触,都会被系统记录、分析并视作潜在威胁。你对他的好奇心可能会导致你的个人权限被冻结,甚至更严重一点被带去问话,况且……”
短暂的沉默让时涢更加不适应俞煊这样的“工作状态”,他从姐姐脸上看出一种直达眼底的痛苦挣扎,时涢不清楚那是什么引起的,远远胜过去年俞煊被分手时的情绪。
许久他才听见俞煊再次开口,声音低得像是在梦呓:“地表玫瑰虫肆虐的极端环境下淬炼出来的人……”
“总之,”收敛起情绪后,俞煊清清嗓子加重咬字,“我不管那个人会在天空城系统里待多久,你俩会不会有交集,你现在的任务是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好奇心,从奥克莱学院顺利毕业,霍文斯教授和我联系过,他很看好你。”
俞煊从未用这样冷硬的官方态度和他说过话,时涢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吃饭时小涢。”俞煊重新拿起筷子,“吃完你洗碗。”
“嗯?”时涢顺着台阶下,也不想再继续这个气氛凝重话题,他向来对这种高压环境极其不适应,话锋一转,不满道:“怎么又是我洗碗?你根本没做饭好吗!”
半米长的手骨化石在全息投影下缓慢旋转,时涢电脑的文字资料里,“人鱼”两个字被他打上绿色荧光标记,右侧注释栏打着一个问号。
普通化石资料不需要通过卡德加的特殊渠道来获取,时涢索要的是地表时代口口相传却从未被官方公开承认的未知生物化石——这其实与他的论文关联性不大,至少表面上一个属于地表正在上演的灾难,另一个则是曾经数千年都未被人类精准捕捉的“传说”,两者天差地别。
“你的目光可以再长远一些,也许地球发展史上那些未知又迷人的生物,会为你的理论锦上添花。”
霍文斯教授看过自己论文初稿时,只留下这样一句评价,那个古怪的导师上了年纪,慢吞吞的语调和沙哑嗓音让时涢有点不安,这种压迫感似乎来自认知差异,但又与其他学者不一样。
更像古老鲸群在深海中传递信息时给人类带来的未知恐惧。
霍文斯教授好像在害怕什么……
打字的手顿住,时涢盯着电脑中“玫瑰虫起源”“人类故土”的字样,无名的恐慌像死水中突然投入一枚硬币,涟漪一圈圈漾开。
他为什么会觉得霍文斯教授在害怕?
莫名的心悸席卷而来,时涢一瞬间口干舌燥,去抓手边的水杯时鼻间温热,几滴鼻血就这样毫无预兆滴落在他白色T恤衣摆。
他手忙脚乱放下杯子去找纸巾,环顾一周发现自己桌子上除了设备和几本课本笔记本之外什么都没有。时涢抬起头,浓重的铁锈味直冲喉咙,激起一阵干呕的冲动,他连忙捂住鼻子,站起来把椅子挪到一旁,边开门边含糊地喊:“姐——”
“怎么了?”
沙发上的俞煊在打电话,表情和刚才餐桌上对他训话时如出一辙,看见时涢出来就迅速挂断放下手机,时涢觉得今晚的俞煊非常不对劲,但此时分不出心思去猜他姐到底瞒了他什么,现下最紧急的是自己突发的流鼻血好像越来越严重。
“怎么流鼻血了?”俞煊看清楚时涢指缝渗出的血,把手机丢在一边,从手边的纸巾盒里连抽五六张,拖鞋都没顾上穿一股脑将纸巾按在时涢鼻子上,“你先去浴室,我……”
砰!
她话还没说完,门外传来一巨大的摔门声,紧接着楼道里的紧急报警按钮被人按下。
警报声穿透寂静的二区,直冲云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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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