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底,水晶宫。
数十里的红妆,自昆仑西山一路铺陈至东海龙宫,熠熠生辉的天路铺洒着永不凋零的神花。这四海八荒万万年来最盛大的婚宴,宾客云集,连海底的幽暗都被这份喧嚣与喜气驱散。
新郎,是若水之东海龙王敖广。新娘,是西山王母膝下最受宠爱的二十三帝姬,瑶姬。
司命星君手持上古圣器亲自卜卦,得出“天命姻缘,光耀四海”的吉兆,早已传遍三界。天帝与西王母亲自主婚,更让这场婚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天命。
瑶姬由二十二位姐姐亲手装扮,身着华美嫁衣,风髻雾鬓。西王母看着她镜中绝美的容颜,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忧思,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瑶儿,敖广是天帝为你千挑万选的夫君,司命亦言乃天命姻缘,你……可安心。”
瑶姬垂眸,纤长的手指抚过嫁衣上繁复的凤凰纹路。指尖触及那细腻的纹路,一段并不遥远的记忆,如同被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湖中漾开圈圈涟漪……
那是在蟠桃宴后,天帝突如其来的赐婚,让她茫然又无措。敖广?那个仅有一面之缘,便当众求娶的龙王?她心中满是疑虑,即便司命星君卜算出“天命姻缘”,也无法完全打消她的不安。
是冥君在一旁,难得地多言了一句:“卦象在天,人事在己。神姬若心存疑虑,何不亲自去东海看看?眼见为实。”
她去了。
敖广并未因她的突然造访而惊讶,反而像是早有准备。他没有带她去看龙宫的珍宝,也没有炫耀水族的威仪,而是牵着她的手,驾云去了东海之滨一座荒芜而宁静的灵山。
山风拂过,带着草木的清香。他指着山顶一块光滑的巨石,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脆弱:“那里,是我被遗弃的地方。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这里只有我,和……看不见东西的眼睛。”
瑶姬的心,莫名地揪紧了。
“那时,世界是一片永恒的黑暗和冰冷。”他继续说着,目光悠远,“直到有一天,我感觉到一股无比温暖的气息靠近。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我身边。后来,他每天都会在同一个时辰来,陪我一会儿,有时会说几句话……大多时候是思念他的妻子。”
妻子?瑶姬心中一动,隐隐猜到了是谁。
那又是怎样的一段前尘往事。
“他的声音,是那片黑暗里唯一的光。”敖广转过头,看向瑶姬,眼中是她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他让我觉得,我并非完全被世间遗弃。瑶儿,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
瑶姬望着他,望着他眼中那份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孤独,与她梦中那个模糊身影带给她的感觉,奇异地重合了。
是他吗?那个在她梦中低语,说永远不会忘记与她有关之事的人,好像此刻和眼前人莫名重合了。
她轻轻点了点头,她反握住他的手,心中筑起的防线,悄然松动。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敖广带着她遍历东海,看他治理下的水族安居,看珊瑚丛中幼鱼嬉戏,也看他处理水族事务时的果决与担当。
他将他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面前。她看到了他玩世不恭下的细腻,也感受到了他强大力量背后的那一丝……仿佛等待救赎的孤寂。
这种感觉,她也有。他和她,原来这么像。
而让她最终沦陷的,是那次在东海边缘,与羲和帝君的不期而遇。
帝君依旧是那般沉默威严,只是目光在掠过她与敖广并肩而立的身影时,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结。
那一刻,瑶姬清晰地感觉到,握着她手的敖广,身体瞬间紧绷,随即,一种混合着挑衅、渴望与紧张的情绪,透过相握的手传递过来。
也正是在那一刻,看着羲和帝君那沉寂如万古寒冰的眼神,瑶姬心中那份对“梦中人”的认定,变得无比清晰而坚定。
她梦中的身影,带给她的就是这种强烈到无法忽视的牵引和悸动。
不是敖广还能是谁。
只有他,能让她这具空壳般的身体,感受到如此真实而汹涌的情感。司命的天命卦象,母后的首肯,以及她自己这越来越无法抑制的着迷与喜欢……所有线索都指向他。
吉时已至,正殿内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就在赞礼官高喊“新人行礼——”的刹那,一股无形的、源自世界本源的威压,如同静默的日光普照,瞬间笼罩了整个水晶宫。
并非刻意释放,仅仅是存在本身,便让所有的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戛然而止。
所有神仙都不约而同地,带着敬畏望向殿门。
光影交错处,羲和帝君静立在那里。他依旧是一袭简单的常服,周身没有任何饰物,却仿佛承载着宇宙的秩序与亘古的寂寥。他并未看任何人,深邃的目光如同蕴藏着星河流转,平静地扫过满堂宾客,最终,落在那一片刺目的红色之上——敖广,以及他身边,凤冠霞帔,顶着红盖头的瑶姬。
“羲和帝君。”天帝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三分敬意,七分探究。满殿神仙,包括西王母,皆微微颔首致意。
敖广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极其明亮,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惯有的戏谑与……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拱手,语气亲昵得近乎冒犯:“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尊万年不下未来界的大神,竟也肯来喝本王的喜酒?”
羲和的目光终于落到敖广脸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敖广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地一跳。
帝君没有回应他的调侃,他的脚步无声,径直走向天帝下首空置的、最尊贵的客位,安然落座。
帝君竟然……坐下了。
这一举动,比他的突然降临更让满殿神仙震惊。万万年来,何人见过羲和帝君参与此类俗世宴饮?
一道道探究的、难以置信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新娘瑶姬。这位帝姬,究竟有何等魔力?
上一次帝君出现在这种场合还是万古年前帝君自己和月神大婚。
婚宴在一种极其微妙的气氛中继续进行。
敖广牵着瑶姬,履行着各项仪式。他的动作温柔体贴,眼神却时不时地、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沉默的身影。每当他与瑶姬靠近,做出亲密姿态时,他都能感觉到那道平静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他的背上。
他亲自为瑶姬布菜,低声与她说话,手指不经意拂过她的脸颊,为她整理其实并未凌乱的鬓角。他做这一切时,眼角的余光落在最上面那个座位。
你是否,会在看她的时候,多看我一眼?
瑶姬端庄受着礼。
羲和帝君的突然降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层层涟漪。隔着盖头,她都能感受到那道沉静而威严的目光。她紧张地攥紧了袖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莫名的……
仿佛她的这场婚礼,是对某个遥远誓言的背叛。
她知道她长得酷似那传说中为众生陨落了的月神,她知道,可她知道自己并不是月神,能和普渡的月神相似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分。
据传言里见过月神真容的些许神仙描述,月神立于时间之外,虚空之巅。
周身流淌着的并非实质的光,而是一种清极净极的辉华,如同凝聚了宇宙间所有温柔的月华,朦胧地漾开,将她笼罩在一圈神圣而疏离的光晕里。肌肤是亘古不化的新雪之色,莹润间透着一种非人的、玉石般的微光,仿佛轻轻一触,便会漾开冰凉的涟漪。
墨黑的长发未绾任何繁复髻鬟,仅以一道素银丝绦松松系着,如银河倾泻,流泻至足踝,发梢处竟有点点星屑般的微光,随其呼吸明灭。额心一道纤巧的银月神纹,并非烙印,而是自然生长般嵌在那里,流转着静谧而古老的力量源泉。
她的面容是一种超越了世俗认知的完美,轮廓清绝,仿佛由最耐心的匠人用寒玉与月光精心雕琢千年而成。眉如远山含黛,细致地斜飞入鬓,带着神明独有的、不经意的威严。最动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并非纯粹的黑色,而是如同最深沉的夜空,映着万千星辰碎芒,清澈得能倒映出众生万物,却又深邃得仿佛能吸纳所有光明与秘密。眸底深处,蕴藏着亿万年的孤寂,与一种看遍沧海桑田、甘愿为苍生反复赴死的、沉静的悲悯。
鼻梁挺秀,线条优美如神迹。唇色极淡,是初绽樱花的粉白,总是微微抿着,不言不语时,便有一种天生的、令人心碎的忧郁。然而当她偶尔微扬唇角,那抹极淡的笑意,便能令周天星辰黯然失色,仿佛冰封的湖面骤然裂开细纹,泄露出底下足以融化万物的暖意,尽管那暖意,总是短暂得如同幻觉。
她身着一袭不知何种材质织就的广袖长裙,色如月华流水,裙摆逶迤,缀满细碎的、仿佛自行呼吸的星芒。并无过多佩饰,仅在纤细的脖颈间戴着一串灵珠,每一颗都似封存着一小片微缩的宇宙星云,缓缓旋动。身姿修长窈窕,静立时如皎月栖枝,行动间则如流风回雪,带着浑然天成的韵律,每一步都似踏在命运的弦上,无声,却牵引着潮汐的涨落与夜空的明暗。
她便是月神常曦。
美得不容亵渎。
是悬于诸天万界之上,温柔照耀,却也永恒孤独的——最明亮、最哀伤的神迹。
她不知为何,突然伤感起来,心口的酸涩让她疼得有些喘不过气。
敖广突然紧紧握住她的手,那温热的触感传来时,那股心悸便被压了下去。
婚宴上,敖广的殷勤体贴,宾客的溢美之词,都让她渐渐沉浸在这份“天命所归”的幸福里。
直到……她敏感地察觉到,每当敖广与她做出亲密姿态时,那道来自羲和帝君方向的、冰冷的凝视便会加重一分。
他为何要这样看着我们?瑶姬心中困惑。
是因为她与那位陨落的月神容貌相似,让他触景生情了吗?一股混合着同情与莫名酸楚的情绪,在她心底蔓延。
帝君端坐于席上,面前玉盏中的仙酿未曾动过一口。他像一座亘古存在的雪山,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他看着敖广近乎表演的殷勤,看着那袭刺目的红装,看着盖头下那熟悉的轮廓……
无人知晓,那掩在广袖之下、置于膝上的手,指节已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合卺酒毕,礼成。
敖广端着酒杯,走到羲和席前,笑容灿烂,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挑衅与渴望:“帝君,这杯酒,总该赏脸了吧?”
羲和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他所有的心思。
他缓缓抬手,执起自己那杯未曾动过的酒,一饮而尽。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决绝。
他甚至没有看那酒杯第二眼,便起身,对着天帝与西王母微一颔首,再次如同来时一般,在一片寂静中,离去。
新房内,红烛高烧。
敖广挥退了所有仙娥。他挑开瑶姬的盖头,露出那张与月神酷似的容颜。没有了外人在场,他脸上的笑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痴迷的、专注的审视。
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抚摸过瑶姬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唇……仿佛在临摹一件绝世珍宝。
“真像……”他喃喃自语,眼神狂热,“连这茫然的神情……都像极了她初生时的模样……”
瑶姬被他看得毛骨悚然,想要后退,却被他紧紧握住手腕。
像谁......月神吗。
“别动,”敖广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与偏执,“让本王好好看看。你平常习惯做什么神态?是蹙眉,还是浅笑?喜欢说什么样的话语……”
他开始模仿瑶姬方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细微表情,对着空气,一遍遍地练习。他学习她垂眸时的温柔,学习她茫然时的无辜,甚至学习她因紧张而微微抿唇的小动作。
“对,就是这样……”他对着铜镜,看着镜中自己努力模仿出的、带着几分瑶姬影子的神态,眼中迸发出病态的光彩,“会喜欢的……只要越来越像……”
“你......你怎么了。”瑶姬不解,“什么像?月神常曦吗?”
“你娶我,是因为这副像月神的相貌吗?”
他猛地转身,将瑶姬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窒息。一种透过她,向遥远存在传递的的占有欲。
“怎么会,”他顿了顿,“瑶儿你可听过一见钟情”。
“见到你的第一眼,”他伸手轻抚她的鬓角,眼睛贪婪地看着瑶姬的眼睛,“就那一眼,孤便知道,等了这么久的人,终于出现了。”
“你知不知道我等你等的有多苦,瑶儿......”他吻着她的脖颈,一路向下,“我一出生,先天没有眼睛,便被父王丢弃在灵山,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没有,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声音开始哽咽,“我是一条龙啊,我是东海龙王的嫡子啊......”
她注意到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用“孤”这个字。
不要怕。
“好吗?”
她闭上眼,带着一种圆满的、找到归宿般的心情,轻轻吻上他的唇角。
敖广浑身一震,他猛地将她拥入怀中,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又仿佛在通过拥抱她,去拥抱那个永远无法触及的太阳。
“你是我的,瑶儿。”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有了你,我就能学会一切……别丢下我......一个人。”
瑶姬僵在他的怀里,只觉得无边的酸涩从四面八方涌来。
将她淹得喘不过气。
这么些年,她一遍遍做着那些梦,梦里那个人一遍遍嘱咐,别忘记他,别留他一个人......
她和他,竟如此的相像。
她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抱紧了敖广,“好。”
殿外,羲和独立于苍茫的海面之上,脚下是万千世界的灯火,头顶是永恒的星辰,和那轮没有灵气的月亮。
他闭上眼,方才敖广抚摸瑶姬脸颊的画面,与杯中那杯合卺酒的苦涩,此刻灼烈地烧着他的神魂。
那是什么时候呢。
识海深处,那被时光打磨得近乎虚幻的画面,骤然清晰,带着亘古的暖意与刺痛,席卷而来。
那不是一场宴请四海八荒的盛典,而是在宇宙源初的寂静之地,在群星诞生的漩涡中心。
万古之前,没有宾客,唯有诸天星辰为证,大道法则为贺。
他记得,常曦那时并非身着后世常见的素白。
她披着一条初生星云织就的嫁衣,裙摆流淌着的幽蓝,其间缀满刚刚凝固的、钻石尘屑般的星核,随着她的呼吸,明灭着宇宙初开的光。墨发间环着一顶由月华精髓与日冕金丝共同熔铸的冠冕,简约至极,却是光与暗、昼与夜的本源交融。
没有盖头。她的容颜清晰无比,比他所见过的任何一颗恒星都要耀眼。那双蕴藏着夜空的眼眸,在那一刻,倒映的不再是苍生万物,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清澈的,带着一丝属于月神的、天然的羞怯,却又无比坚定地迎向他。
他自己,则褪去了平日环绕周身的灼热金芒,仅着一身玄色深衣,衣袍上却用太阳真火绣着暗金色的古老神纹,那是独属于他、代表永恒与秩序的烙印。
他们的婚礼,是法则的认可,是阴阳的契合,是开天辟地以来最古老的两股力量的最终结合。
没有喧嚣的乐声,唯有星轨运行的宏大韵律在无声奏响,如同宇宙的心跳。
他们并肩立于时空的起点,相对而立。
他伸出手,指尖并未直接触碰到她,而是悬停在她面前。常曦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莹白的肌肤上投下淡淡的影,然后,她缓缓抬起手,将冰凉的指尖,轻轻虚放在他的掌心之上。
没有实体的交握,他们的神力却在这一刻轰然共鸣。
他至阳至烈的神力,与她至阴至柔的灵力,如同水乳交融,在他们虚抵的掌心间,诞生出一圈柔和而磅礴的光晕,那光晕迅速扩散,温柔地拂过周遭的星云,刹那间,亿万里星河,百花齐放般,骤然亮起前所未有的璀璨光华。那是诸天星辰,在为它们的缔造者与主宰者,献上最崇高的贺礼。
他凝视着她,望进她那片盛满了星辰与自己的夜空。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他们的神念早已交织在一起,比任何誓言都更坚不可摧。他在那片夜空中,看到了与自己同样古老的孤独,看到了对众生温柔的悲悯,也看到了……从此以后,万载相伴的承诺。
他记得,最后,他轻轻俯身,极其克制地,将一个比羽毛更轻的吻,印在她光洁的额间,落在那一弯银月神纹之上。
那一吻,不带**,是烙印,是契约,是日与月对宇宙立下的、永恒的盟誓。
在双唇触及她微凉肌肤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颗由混沌之火凝聚的、永恒燃烧的神心,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一种名为“圆满”的宁静所充满。
……
回忆的暖流骤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眼前水晶宫内刺目的红,是敖广牵着瑶姬手的画面,是那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容颜,却空洞着,属于另一个灵魂。
那场源自太初的婚礼,那份曾照亮亘古黑暗的圆满,如今,只余他一人记得。
常曦,这么多年了。
你,到底在哪儿。
近日我遇到了一位和你一模一样的女子,你知道吗,我以为......我以为你回来了。
月色皎皎。
他饮下了,那杯属于像极了她的……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