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明隽走的时候很细心地帮温落晚把门带上了。
温落晚挪到了他的书案前,思考着自从洛阳灾民暴动发生的种种一切,一时间竟然笑了出来。
她自诩是一个在感情上淡漠的人,坐上相位以后更是腹背受敌。可以说,身边几乎没有几个能够真心托付的人。
一路走下来,那些真心待她的人都因意外离世,而她却还将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视为自己的亲人,甚至叫了十年的爹。
可笑,可悲!
死于士族之争的刘老爷子,死在她剑下的时锦,死不瞑目的唐车夫,在符离被虐杀的孩子们,为了救她死在异国他乡的景元,还有视她为亲孙的雷老太太。
温落晚这一路走来,失去了太多,太多。
她死死地掐住自己的大腿,克制住现在就杀进宋家的念头。
冷静,越到这种时候,越是要冷静。
若这一切都是宋丞泽做的,她便理解了当初宋知鸢说的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话。
那个名为宋清漪的女人,皖南林氏被灭,一定都同宋丞泽有着关系。
她深吸一口气,想到了现在还在刘家的左闻冉。
两年前在洛阳的重骑兵一定是宋丞泽养的私兵,造反是迟早的事,她必须尽快与刘正商议出方案。
遂站起身,推开门后看到还在门前候着的韩洲,问道:“会翻墙么?”
“会。”韩洲点点头。
“换身行头,跟我到刘家去。”
……
两人从温家借了两身下人穿的衣服,戴着斗笠装作百姓一路摸到了刘府外围。
刘府上下守卫严格,府外辐射几十尺的范围内都有禁军巡逻,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难。
温落晚此行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下,转过身对着韩洲说道:“我们翻到刘府旁边那座院子里。”
刘府旁边的院子里没有住人,也没有看守,翻进这里比翻进刘府容易得多。
只不过温落晚的右手使不上力气,想要翻墙还是有些困难。
“大人,要不您踩着我上去?”在温落晚试了几次都无果后韩洲开口了。
温落晚摇摇头,“不用,我方才只不过是在查看里面的情况。”
韩洲还以为温落晚是在嘴硬,正准备说些什么劝劝她,便看见她脚下动作一变,踩着另一边的院墙借力直接飞了进去。
我的天!好帅!
韩洲的眼睛亮了亮,没想到竟然还有不用手的翻墙方法。
待他翻进来以后,温落晚正蹲在一口井前。
井里面没有水,甚至连石头被水侵蚀的痕迹都没有,韩洲只是凑上前望了一眼,便看出来了门道,道:“这不是水井吧?”
“聪明。”温落晚夸赞了他一句,“四年前我派人抓王桓的时候,他便是通过这个通道溜走的。”
“这里面通往府上的马厩,也不知道他们封起来了没有,只好先试一试。”
王桓很矮,修建这个秘密通道时将里面的路修得又窄又低,叫这两个腿长的人一时间有些难办。
好不容易走到了通道尽头,温落晚向上推了推用来掩盖的铁板,却发现难以撼动。
“貌似是时间太久,有些地方生锈了。”温落晚皱着眉头,腾出来了点地方,道:“我们一起推。”
“好。”韩洲挽起了袖子。
两人在这个只有一点微弱光线的地下捣鼓了一刻钟,还是没有撼动这个铁板。
韩洲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道:“大人,他们会不会把这个封上了?”
温落晚皱着眉头,一开始她推这个铁板时明明感觉到了它的松动,不像是被封上了,像是……有人踩在上面!
想到这个的温落晚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这个通道是她和宋仁一起发现的,宋丞泽一定也知道。
“怪不得当初他们非要将这套宅子赐给刘家,原来是早都计划好了。”温落晚咬了咬牙,对着身后的韩洲道:“从现在开始,不许发出一点声音,我们朝回走。”
韩洲听话地点点头,只不过两人刚转身走了两步,便闻到了一股强烈刺鼻的味道。
“捂住嘴,这东西有毒!”温落晚太熟悉这个味道,忙提醒韩洲。
宋丞泽是幕后黑手的事情果然还是影响到了温落晚的心绪。
另一边的水井上一定有人蹲守在上面,他们回去就是死路一条。
窒息感一步步逼近大脑,力气一点点从身体里流失,推着铁板的手臂变得绵软无力,一时间陌生的绝望感涌上了温落晚的心头。
“你站在那干什么呢!”
一道温落晚熟悉的女声叫本昏昏欲睡的她猛地回过了神。
“小姐,我在清理马粪呢。”男人的声音从温落晚的正上方传来。
求生的意识迫使着温落晚使出最后的力气拍打着铁板,希望左闻冉能够发现被堵在下面的他们。
左闻冉看着手上拿着铁叉的男人,算是信了他的说辞,说道:“府上还有很多事都需要做,这种杂活不需要你干。”
“小姐,这……我还是干这个吧。”男人始终不肯离开一步。
左闻冉好像听到了什么砰砰砰的声音,蹙了蹙眉,很快地就将目标锁定在了男人脚下。
“你起来。”
“小姐,我腿疼,走不动……”男人作势扶住自己的膝盖。
左闻冉懒得同他废话,对着身后的凌霄说道:“给他扔到一边去。”
“是。”
男人虽然会些功夫,但在凌霄面前还是不够看,很快便被制服,绑起来丢到了一边。
凌霄向来是执行命令的好手,说扔到一边就扔到一边。
左闻冉走上前去,在男人脚下的草堆里轻踩了两下,感受到铁板的震动,心中的预感愈发的强烈。
“凌霄,你快过来看看。”
凌霄闻声走过来,将草堆扒到一边,露出了藏在下面的庐山真面目。
“松动的,可以打开。”凌霄说着,看向左闻冉。
“开。”左闻冉很确信下面有东西。
凌霄这才动手,刚掀开铁板,便看见了面色苍白的两个人。
“温大人?”他吓了一跳,这下没等左闻冉的命令,直接上手将人从下面拽了上来。
温落晚得救以后也没有忘记下面的韩洲,忍着强烈的恶心感将他也拉了上来。
“温落晚,你这是怎么了?”左闻冉吓了一跳,忙上前搀扶住虚弱的温落晚。
“等会再同你解释,东边的那个院子里还有人,想办法活捉回来。”温落晚有气无力地说道。
要不是左闻冉,她和韩洲怕是今日就要把小命丢在这里了。
“我去办。”凌霄立马动作,三下五除二地翻墙出去。
“殿下……呕……”韩洲本想强撑着给左闻冉打招呼,但马粪刺鼻的味道还是叫他没忍住。
“你们怎么从这里出来了?这又是怎么了?”左闻冉满脸疑惑,又走上前去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不想叫别人知道我来刘家,便走了当年王桓逃跑的密道,没想到……咳咳咳……”温落晚剧烈地咳嗽着,喉间涌上一抹腥甜,哑声道:“麻烦先叫人去煮两碗淡盐水,要快,我怕那个小伙子撑不住。”
“好。”左闻冉郑重地点点头,忙招呼手下人去煮盐水,顺便叫人将那个被捆住的男人扔到另一边的屋子中,严加看守。
她把这两人悄悄的安排在自己的寝殿中,一个虚弱的躺在榻上,另一个更是直接摊在了她的书案上。
“现在能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左闻冉将淡盐水端到两人面前,问道。
韩洲虚弱地爬起来将淡盐水喝下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也不知道啊,那个通道里突然就有了很刺鼻的味道,若不是温大人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沾了些剩余的雨水,我们俩怕是都要死在这里了。”
温落晚的双目无神,她鲜少露出这样的神态,左闻冉十分担心,走到她的身边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快把淡盐水喝了。”
她这才回过神,呆呆地将淡盐水喝了,又一句话都不说了。
这可将左闻冉急坏了,叽里咕噜的同温落晚说了半天话也没有得到回应,吓得她都要出去叫东辽鹤叫过来的。
因为刘家父子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左闻冉便索性直接让东辽鹤住在刘府上,此时正好叫他过来看看温落晚的病情。
还是韩洲开口叫住了她,说道:“大人貌似昨夜一宿未睡,今早又急匆匆地来了温家不知道同温尚书说了些什么,中途还有一支不知道哪里来的暗箭射进去。”
“待温大人安排好突发情况后没一会儿,我便听见了大人在里面说什么:‘你做之前想过被发现以后我会怎么对待你吗’,之后温尚书又自己一个人出来了。”
左闻冉没有从韩洲说的话中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一头雾水地看向温落晚,轻声道:“到底怎么啦?查到了些什么东西能叫你有如此大反应?”
温落晚抬头望着她,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同左闻冉讲这件事。
韩洲知道这些事自己肯定是不能知道,起身就要离开。
“留下吧,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温落晚终于出声了。
两人听见这话,知道她这是肯开口了,皆投以好奇的目光望向温落晚。
“想杀我的人,想致刘家于死地的人,不是风氏的那几个,也不是京中的士族,是宋丞泽。”温落晚这次没有让他们等太久,捂着胸口坐了起来,缓缓开口道。
“我早就这么觉得了!”左闻冉像是找到了知己一般,一时间都忘记了温落晚很虚弱,激动地给了她一拳。
看到温落晚被打了一拳后又开始咳嗽,左闻冉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上前去拍她的背:“抱歉抱歉,我太激动了。”
反倒小小的韩洲有些发愣,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温落晚说的话。
“无妨。”温落晚摇了摇头,“禁军可信的程度太小,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来了刘家,便走了这条道。奈何,不知道犯了什么糊涂,竟然忘记宋仁也知道这条路,还好你来了。”
被夸赞的左闻冉弯了弯眉眼,有些心疼地揉着她的脑袋,轻声道:“或许,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心灵感应。”
“宋丞泽……为什么要杀大人?”沉浸在温落晚话中的韩洲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另一边的情况。
“我可以说说我的推测吗?”左闻冉举起了自己的小手,期盼地看向温落晚。
“好。”温落晚看着她,露出了这几天的第一个微笑。
“这宋家的祖先作为开国勋臣,手握重兵,而高祖为了得到宋家的支持巩固统治,便娶了宋家的嫡女,太宗即位后仍娶了宋家的女子,之后先帝又娶了太后娘娘,陛下娶了当今的皇后娘娘。除了高祖以外,历代君主身上皆留着一半宋家的血,宋氏四代外戚,甚至民间还有传闻说这天下是风宋两氏的天下。”
“这……宋家女儿这么多的吗?”韩洲难以置信。
“宋家也算是大家族,宋丞泽算一脉,太后算一脉,像娘娘与太后就是表亲关系。”左闻冉解释道。
“皇室很注重血脉传承,与表亲联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温落晚说道。
“宋丞泽要这么做我能理解,不过太过激了。”左闻冉说道。
“说句要砍头的话,先帝不勤于朝政,整日地猜忌身边人,害怕这个杀他,害怕那个心怀不轨的,不顾一切地打压宋家与士族,甚至就连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寒门也要猜忌,这种行为终究会遭来反噬。”
左闻冉这些年知晓了很多她先前不曾关注的政事,一想到温落晚这些年辛辛苦苦为大溯做事,替风氏卖命,先帝晚年依旧猜忌温落晚,替她愤愤不平。
“作为臣子,不能妄议先帝的功绩。”温落晚出声制止了左闻冉接下来的话。
“哦。”左闻冉也明白这个道理,重新接上方才的话题:“宋家这些年在先帝的打压下势力削弱了不少,全部兵权都集中在了刘家与我们的小温大人手中,就连宋丞泽都不再具有调遣三军的权力,宋仁禁军总统领的职位也只不过是个头衔,说难听点不过是个保护天子的护卫。”
“再加上陛下与皇后娘娘成婚已经一年多,两人竟然一次夫妻之实都没有发生过。若下一任天子的身上不再留着宋家的血,他们也就成为了这京城中可有可无的角色,不说曾经的辉煌灿烂,怕是还会成为士族之争中的一枚可以被随意绞杀的弃子。”
韩洲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道:“可是温大人也算是他一手养大的,十年的感情,就可以如此漠视吗?”
“感情?”温落晚自嘲地笑了笑,“感情是这繁华京城中最容易被人抛弃的东西,亲生骨肉都可以抛弃,甚至为了权力送上别人的榻上,又何谈我这个养了十年的野狗。”
“别这么说。”左闻冉蹙眉,她不喜欢听见温落晚被人骂,即便是温落晚自己也不行。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韩洲问道。
“我刚回京时娘娘曾对我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现在才想明白,她是在提醒我。”温落晚揉了揉眉心,“只不过她对我的态度飘忽不定,我一时间无法确定她究竟是敌是友。”
“现在那个弓箭手就在京城中,韦楠也在暗处虎视眈眈地盯着,再加上不可完全信任的禁军,如此处境下,陛下十分危险。”
“桂思铭已经带着明业混进了宫中,还有凉墨和章平在陛下身边,最该担心的人应该是你,温落晚。”左闻冉指着她,“相比较陛下的命,他们更想要你的。”
“韦楠又是谁?”韩洲弱弱道。
“对啊,韦楠是谁?”左闻冉也问道,“不会又是你哪个情人吧?”
“为何有‘又’这个字眼出现?”温落晚很敏锐地从左闻冉话中捕捉到不对,这姑娘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会?
“没什么,我胡诌的,你快说这个韦楠是谁。”左闻冉连忙摆手。
她才不会承认自己会吃宋知鸢的醋。
“我记得我先前应该同你讲过,我在北燕时曾被手下人背叛过,便是她。”温落晚很是平静地说。
貌似被身边人背叛对温落晚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
“你当初竟然没有杀了她?”左闻冉难以置信,这种养虎为患,放虎归山的道理怕是温书禾都知道吧。
“她曾救过我两次命,她刺我一剑,我放她走,正好还清了。”温落晚说道,“韦楠的武功十分高强,与年轻的我可以打得不分上下,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她的武艺又精进到了何等地步?”
想到温落晚如今已是残缺之躯,左闻冉又怎么能够不心疼呢?
“管她韦楠还是韦北,大人,我相信您一只手便可以将她揍趴下!”韩洲十分相信温落晚。
“就是就是。”左闻冉附和着,“不论如何,我们都可以一起面对,现在的温落晚才不是以前的温落晚,左家刘家皆是你最坚固的后盾。”
温落晚轻叹一口气,道:“除了这件事,我还知道了别的事,不过要等凌霄回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