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沉云浮 第13章 跑马

今日曲尹休沐，一大早就出门了。曲竹前一天对他说，下午要和曲舟去城郊跑马，让曲尹在城郊与她会合。

和胡湘子一齐听了会儿曲舟背书，支支吾吾半天才背了三段，差点儿没把曲竹听睡了。胡湘子见状，便让曲竹小憩一会儿，自己在这里瞧着曲舟，等她醒了，二人径直去领马便是，不必再劳烦心神在这里检查曲舟的功课了。

自从嫂嫂嫁了过来，二人会轮流着盯着曲舟用功，有时则是一起。曲舟时时刻刻被人追在后面学习，实在是苦不堪言。可嫂嫂好歹是人美心善，不似阿姊曲竹偶尔心情不爽还会凶人，何况嫂嫂每次都备上甜甜的酥饼，曲舟背书的压力都缓解了许多。

等到曲竹转醒，下午太阳依旧热烈。她让息孟装了点儿水，并未梳妆，一身男子装束，到曲府门口见到了等在那里的嫂嫂和曲舟。

曲舟领着两匹马，见阿姊前来，将一束缰绳递到曲竹面前：“阿姊今日可要比试一番？”

曲竹瞥了曲舟一眼，看他兴致蛮高，应是许久未出去放风的原因。她的骑术一般，只是比大部分闺秀女子能快骑那么一段儿，出门跑马，不过是为了换个场景，明明不快不慢地骑在林荫之间才是最快活的，这些儿郎非要比出个谁快谁慢。曲竹甚是不屑，每次曲舟都要和她比试，每次她都输，她才不上当呢。

“今日程二郎好像也去，你同他比。”曲竹翻身上马，调整了一下坐姿。

胡湘子笑着听二人说话，他们临走时，不忘嘱咐道：“慢点儿，莫要摔着。”

曲竹曲舟异口同声回道：“知道了！”随后便一前一后朝着城门方向骑马而去。

出了城，没跑多远就看见了程济贤那张令人厌恶的笑脸，过了这么多年，还是那么不正经，隔大老远就朝曲尹和曲竹打招呼。另一边，程念柏和曲尹二人立在马下，面色严肃，曲尹时不时点头，似是在交谈。

曲竹和曲舟出于礼数，下马同程家二兄弟打了招呼。

程济贤颇是喜欢曲舟，每次都领着曲舟玩，这次也不例外，程济贤和曲舟很快选了一条儿狭长的空路，二人不由分说比试开来。

曲竹不与他们一起，得到了阿兄的许可，朝着程念柏微微颔首，也沿着空路不紧不慢地骑着马。

时不时，会看到进京的马队，不知是运送货物的镖局还是单纯行商的商队，夕阳西下，这会儿进了京城，整顿一晚，明日找到对应商铺，很快就能售卖货品了。京城是大元最繁华的城市，曲竹虽没去过别处，但据阿耶以前说过，天下没有比京城再热闹的地方。留着卷曲胡须，头戴圆圆卷帽的，很明显是胡商。京城是胡商入关后的必经之地，也是众多胡商的必经之地，他们大多经过西域，再到瓜州，最后目的地在此。

曲竹见到他们，听着他们口中奇异的语言，总是觉得新奇。他们的货物常常有些带着馥郁的香气，嫂嫂说过，很多妙龄女子的妆粉，都是西域运来的。

长时间居于家中，曲竹虽然已比大部分同龄女子活跃，可仍旧觉得见识少了些。她有时也会想，若抛下现今拥有的，一走了之，会是怎样的一副情景？

她只是想想。

曲舟和程济贤比得不相上下，二人来来回回，风驰在泥土满地的路面，仿佛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疲惫。曲竹走走停停，也会稍微快些跑两步。倒是曲尹和程念柏始终站在原地，一直在谈论着。

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在说什么隐秘之事，只是在谈心照不宣的事实——焕帝的身体日渐衰退，若是……朝堂不知会是何种模样。

“前些日子阿耶前去拜见圣上……不容乐观，”程念柏示意随行的下人拴好马，“怕是时日无多。”

曲尹面无表情，眼睛望向曲竹和曲舟的方向：“近日，可是方云岭守在太子身边？”

程念柏也顺着曲尹的眼神望去，日暮景象，夕阳渐沉，洒下一滩红晕：“是，也不全是，还有李丙燊……自圣上病后，那李丙燊便日夜不休在圣上跟前侍奉，后来受圣上所托，要他无时不刻照顾太子殿下。”

曲尹听着程念柏的话。这个叫李丙燊的，是先前一直侍奉焕帝的宦官李机容的养子，后来入宫为宦，在圣上得病后才开始受宠的，之前从未听说过这么个人。

“区区宦官，不足为虑。”程念柏看曲尹始终没有说什么，试图笑笑打消好友的疑虑。

曲尹缓缓回过神：“还是小心为好，宦者遍布宫闱，不知何时打着什么算盘。再说方云岭，如今他万事围着太子，这主意未免太过于引人注目。”

“不止如此，方云岭前些日子在楚碧楼宴请礼部、吏部、户部尚书以及大理寺卿，那之后紧接着前去拜访杞国公……看这架势，岂不是要上演陪臣执国命一幕了？”程念柏叹了口气，“不止如此，他还来我家府上过几次，门房都同他熟络了。”

曲尹抬眸：“哦？他竟有心攀附你？”

程念柏看着远处慢悠悠的马一点点靠近，上面坐着的女子悠哉游哉四处瞅着，倒有几分活泼之感。他移了移眼眸，笑道：“攀附又有何用？即便身为大元功臣之后，也抵不过血缘至亲。”

程念柏的阿娘是焕帝的表妹，说来也有点儿血缘关系。

曲尹露出一丝笑意。

程念柏也揣摩不透曲尹的想法，慢慢地说道：“方云岭还未成婚，如此受圣上器重，怕是有尚公主之意。”

曲尹笑意更重：“念柏也未成婚，怎知圣上没有此意？”

程念柏脸颊微红，不自然地摸了摸后脑勺：“曲兄应知……我阿娘，阿娘她……十分中意……”

曲尹的眼神落在小妹的身上，如此看她，原先那个稚嫩的小娘子已经出落得大方，直身坐于马上，长发竖髻于脑后，修长的脖颈露在外面，高挑纤细的身材也知算个美人。曲尹突然迸发出大笑，他伸手拍了拍程念柏的肩膀，凑近说道：“竹儿可是仰慕念柏许久，念柏可知此事？”

程念柏的脸霎时红透了。

曲尹不怀好意笑笑，继续煽风点火：“别看竹儿这时像个男子，平日最喜读书，知书达理不说，更是明德之人，已有好几家媒人上来……”

“曲兄不必多说，念柏自知该如何做。”程念柏红着脸制止曲尹继续说下去。

曲尹一点点正色起来：“你光知如何做可不行，得先过了我这关。念柏可有几房妾室？可会夜宿外家？”

程念柏从前就看不起这些，他有些急切：“曲兄又不是不知，那都是二郎平日里所做，我程念柏既无妾室，也不喜声色！曲兄你是知晓的……”

曲尹的笑容收敛些，眼神中满是笑意。从小到大，曲尹的性格便有些古怪，除了兄长曲筝外，也就和比自己小一岁的程念柏玩得来。稍微大一些，两个人一个从文，一个从武，但最后仍旧殊途同归——在朝为官。有时候，曲尹会谁也不相信，但要是在家人之外找出一个稍微信任一些的人，那必会是程念柏。曲尹相信自己的识人能力，他几乎能看透每一个人真实的模样，再对症下药。面对程念柏，曲尹觉得这名字就是他本人。

转念想到了那个可恶的方云岭。曲尹的“几乎”仿佛就差在了他一人身上。方云岭与人友善，不会刻意争功，绝不彰显分毫尖锐，但他的笑容却让曲尹感到冰冷。

所以，小时候见他的第一面，除了那比自己深一度的肤色，就连那阳光底下可以透出瞳膜的淡色，似乎都遮盖着无数不可诉说之事。

曲尹回过神发现自己想远了，他面容一顿，又想想自己现在在朝中的境遇，无人可以顺利成章地附和，他曲家不是世家大族，而是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位置上的。曲尹心中好似压上了一块石头，他必须要在现在的处境中找到出路。

如今曲家在夹缝中求生，焕帝命不长久，既不倒向方云岭，也不想顺从杞国公，更不会向宦官低头……曲家手中握着不小兵权，若是以后掌权的不管何人，拿着兵权一事向曲家开刀，到时，曲尹能否全身而退还不得而知。

……所以，他起码要先为唯一的小妹找好依托，而且是稳妥的依托。

这样，即便今后他不免身死，也不会伤及到他无辜的竹儿。

意识到程念柏在看自己，曲尹立刻换了脸色，他笑起来本就犹如春风拂面，自然不缺天生的亲和力，更不必说和曲竹一模一样的凤眼，无意间的笑带动眼角向上，更是惹人心痒痒半天。

“曲兄自是知晓念柏为人，只是我还需过问一下竹儿才好，事关重大，她定是不希望全由她阿兄一手包揽……”曲尹眼睛忽转了一下，显出自己无法全权做主。

程念柏依旧听得出来有戏，他抬手作揖：“那便有劳曲兄。”

曲尹连忙打断他，笑道：“你我彼此相知数年，哪用得着说这些。”

眼见着天色晚了，曲尹先是叫回玩得不亦乐乎的曲舟，随之不远处的曲竹也叫马跑了过来。

曲竹下了马，心情好了不少。她见程念柏脸色微红，似是喝了酒，就连现在很少笑的曲尹，也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曲竹有些疑惑，但是她没有问出口，站在闹来闹去的程济贤和曲舟身旁。

许是被曲尹看得头皮发麻，曲竹眨巴眨巴眼睛，不确定地问道：“阿兄和程兄说了什么有趣之事？怎看上去如此愉悦……”

她突然想起来那天与阿娘聊天的内容。看阿兄和程兄的表情，想也知道在聊自己了。

不知为何，曲竹突然觉得有些尴尬，有些不由自主。大元风气开放，就算这样未婚之前彼此认识，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可是曲竹总感觉哪里不大得劲，身上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尤其是这样站在曲尹和程念柏面前。

曲尹好像看出来曲竹的不对，他以为曲竹也有些害羞。于是，曲尹说道：“天色不早，若是回去晚了，阿娘必会叨唠许久……你们也赶快回去罢。”

程念柏点了点头，最后朝着曲竹方向看了一眼，二人对视，随即快速分开。程念柏一把拽过程济贤，催促他上马。

等到二人渐渐远去，曲尹三人才翻身上马。

曲舟累得不行，一个劲儿打盹。曲尹只好把他拉到自己马上，在前面环着昏昏欲睡的弟弟。

曲竹策马走在兄长身旁，一言不发。

曲尹面色恢复了往常的平静，连同声音也是：“竹儿，我问过念柏了，看样子，他似乎早已心悦于你。”

曲竹听到“心悦于你”之后，浑身一震，好像一整个人精神了起来。其实曲竹是能感觉到一些的，小时候，程念柏似乎就很喜欢同她打招呼……之后，因为他是哥哥的好友，曲竹自然觉得没什么芥蒂，说话也口无遮拦……再到后来，就开始守父丧，联系似乎少了……可今日一见，她忽然不那么觉得。

曲竹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她知道嫁给程念柏会是一个极好的决定，不管是对曲家，还是对她自己。可是想到嫂嫂嫁给阿兄后的境况，她突然觉得有些恐慌。

转向阿兄的方向，曲尹正瞧着自己。

曲竹觉得压力扑面而来。

她思来想去，阿兄和阿娘定不会委屈她，更何况，曲竹一直相信阿兄的眼光不会错。加之，阿兄在这里，料程念柏绝无胆子欺她半分。那可是上柱国家，是她曲家奋斗一辈子或许也无法到达的高度……

她咽了一口唾沫，也好像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或许女子很少能随心所欲，即便是在如此开放的时代，她依旧被不见踪迹的形形色色条条框框拘束着。

她不会违抗家命，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她是一枚棋子，只不过相比其他棋子，有人已经替她选择了最好的一条路。

“阿兄。”

曲尹应声看向曲竹。

已经入了城，还差一个时辰宵禁，街道上正是热闹，各路叫卖的人吆喝着自己的货品，灯火阑珊，人声窜错。

“阿兄，”曲竹的身影背后是斑斓的街景，“阿兄只管作出决定，竹儿谨听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