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衣不记得燕绝有组建过任何民间除妖组织。
毕业后,他听说了对方没有加入血蚀,也没有去魅影。不过他常常在全塔各层猎杀“妖王”一类的新闻头条上看见对方的名字。虽然不知道燕绝是想和朋友们一起创建太平,但总之都是除妖。
听说对方创建组织时,“燕绝”已经很久没出现在新闻头条上了。
那天,忽然铺天盖地都是他的名字。
他带着一群劫匪强盗,引爆了魅影的监狱。死伤数百,七十三名穷凶极恶的死刑犯在他带领下逃出升天,加入他的组织【龙虫】。
这个组织中,不是杀人放火的亡命之徒,便是愤世嫉俗的极端分子。
每个人除了给长生塔制造麻烦和破坏,没有别的目的。
这群罪犯今天炸掉魅影的监狱,下午毁掉月魑的酒店。明天又会是血蚀的列车,魅影的医院,月魑的药园……甚至三大家各层的防御基地!
他们的思想已经太过恐怖血腥,而燕绝的能力,让他们的想法付诸实践。
这就是燕绝在毕业后,创建的唯一一个组织。
在新闻上活跃两个月后,终结于这一天。
四月十七日。
三家第一次合作围杀燕绝。
他们下午一点就找到了燕绝,但燕绝身上宝物器具太多,跑了。第二次找到是下午四点,交手半个小时,燕绝又跑了。如此反复五遍,终于在第六次将燕绝逼上万英墙。
这里是长生塔最著名的一道墙。墙下的无渡海暴乱是长生塔千年历史上最恐怖的一次灾难,海水淹没下三层,从中逃出的妖魔鬼怪更是遍布长生塔每个角落,连塔顶都数周不见天日。
三大势力亦束手无策,派出人手四处降妖除魔也只是杯水车薪,治标不治本,反而日日耗损精兵强将。
最终,三大势力仅剩的残部号召塔中所有请灵成功的人,先是其他保卫组织的成员,后是平民百姓,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六岁稚童,万人赴死,以铸此墙。妖魔对其望而生畏,从此不敢逾越雷池。
自古以来,登上万英墙的人都是九死一生。掉下万英墙的,更是从无生还者。
黑海滔天,红色霹雳划破浓云。22岁的凌衣紧贴湿滑岩壁,四周有无数密密麻麻的椭圆突起,细看都是骷髅头形状的漆黑岩石。
面前,是19岁的燕绝。
他左眼变成了一个血窟窿,深可见骨的刀痕撕裂整张桃花面。遍体伤口激发的肾上腺素在他心脏里打鼓……一切痛感都同样传递到凌衣身上。
凌衣艰难抬头。
岩壁下便是一望无际的黑水,是从无生还者的无度苦海,封印自古以来千万年的妖魔鬼怪,位列长生塔十大禁区之首。他要向上看,只能向上看,脊背附骨的寒意鞭打他赶紧往上走,可崖顶,离他们好远……
他的手指好疼。
凌衣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光洁的十指洁白如玉。他心头骤冷,目光甩向身边。
五指粗暴插进骷髅眼窝,锐利石片深深扎入肌肤,鲜血和翻起的白肉一片泥泞……难怪燕绝能在这么湿滑的岩壁上立足,他不是抓住了岩壁,而是把自己的右手嵌进了岩壁里!!
“……死了没?”
“这还能有不死的?!”
“……不一定就……”
头顶传来模糊的吵嚷声,心率再次攀升。那群人还没有走!
“哈哈!灵神都碎了!还掉下无度海!给他九条命也活不了!”
灵神……?
对了,灵神……
那些人说的没错……
燕绝的灵神,就是在今天碎掉的。
灵神是逝者的残魂,被选中的幸运儿与之灵魂相融,心意相通,像燕绝这样契约灵神近十年的成年人,自身骨血都早已成为灵神扎根的养料。
灵神离体,便仿佛千万缕血丝从骨髓抽离,灵魂撕裂震荡,轻则心智不存,终身残缺,重则粉身碎骨,形神俱灭。
光是想到这样的描述,凌衣已经止不住牙关打鼓。燕绝的灵神已经碎了吗?这全身如巨石碾磨的痛感,耳鸣眼黑头痛欲裂砭骨寒意……都是灵神破碎带来的吗?
眼珠颤抖着,极缓慢地移向眼尾。
燕绝面无表情地看着上方。
他们感官共享,所以燕绝应该也是看不清了的……况且他只剩一只眼睛。但这只仅剩的眼睛,仍旧专注地凝视上方,手术刀般的目光,锐利,冰冷,洁净。
计算,预判,谋划。
一如寻常。
他……没有情绪吗?
余光惊慌地乱窜,试图在漫天黑云中找到一丝血色。没有。
真的没有。
凌衣愣住了。
所以,这些惊惧慌乱紧张忐忑痛苦悲伤害怕后悔万分,毛骨悚然汗毛倒数如鲠在喉不住祈祷……都是他自己,产生的?
凌衣低头看向了胸口。这过速的心跳……也是他自己的心脏?
他忍不住再次瞥向对方。
情绪是多么沉重无解的负担,可似乎从未困扰过燕绝。
这个冷血的疯子。
“没死。”
霹雳降落,血光照亮了一瞬那张苍白的脸。
哈哈大笑和互相调侃停了下来,有人将信将疑地重复道:“没死?”
“这怎么可……”
“我说,没死。”
过速的心跳在几句话间凝固了,然后飙升到了恐怖的,胸口难以承受的速度与力道,他下意识大喊:“慕容!!不要——”
万仞狂风席卷而下。
凌衣只觉像掉进了滚筒洗衣机里,头皮衣服都要被撕碎了。眼前空茫一片,两耳只剩呼啸风声,忽感左手一空,身体下坠。他看向燕绝,燕绝左手抓住的石块被吹掉了!!
他半边身子下坠,左手忽然抬起,猛刺。
尖锐石块洞穿右手,将他的身体,牢牢钉在岩壁上。
没有一丝喘息的时间,燕绝左脚堪堪踩上骷髅头顶,左手手腕一翻,寒光忽闪。匕首吹毛断发,划过右腿,毫无凝滞。
鲜血溅满凌衣的双眼。
扑通一声,右侧大腿齐根而断,坠入海面。
一秒之后,风停下了。
头顶传来惊奇的声音:“还真没死!挂在岩壁上呢!”
接话的人声音都发颤:“他……他灵神不都碎了吗?怎么还能挂在万英墙上?”
“现在掉下去了吧?”
“那是当然!”
不,没有。
燕绝还站在墙上……严谨点说,的确是【挂】在上面……
凌衣不敢看对方。但他仍无可避免地与对方共通着,那剧烈到麻木的疼痛。
不过……
血,好像止住了?
但燕绝没有任何撒药的动作……凌衣终究忍不住好奇又害怕地余光一瞥,平整如镜的切口的确不再血如泉涌,白骨在伤口上缓慢蠕动,止血修复。
这不是燕绝的灵神吗?!
燕绝的灵神还在?!
凌衣彻底转过头,他明白了!燕绝制造了灵神破碎的假象,再跳下了从无生还者的万英墙,以假死脱身。他赌对了!!那群人根本不敢把头探出万英墙外,也不觉得他还能活着!他的灵神还在!!只是……
【为什么他以后真的再没用过灵神?】
伴随着这一丝疑虑,万钧雷霆撕破夜幕,劈头斩下,将疑虑劈得粉碎。
是啊,燕绝赌对了。
他赌对了人心,但低估了顶级的灵神。
“燕绝!!!”
凌衣嘶吼,手再次穿过了对方的肩膀,没用。他跳下岩壁想抱住对方,没用的。
他当时,不在这里。
他眼睁睁看着对方如何坠落,看着黑影逐渐渺小,那双不甘的眼睛至死没有闭合,直到坠入苦海。
石壁上只剩下残留的血。
凌衣也坠进海面。
直刺骨髓的寒意瞬间令他疼到昏厥。不知过去多久,他再次睁眼,极暗的血光洒在如墨的海面上,一浪一浪涌来,身体冰冷刺骨毫无知觉,却逆着浪涛前进。
燕绝虚弱地略微张开嘴,又缓缓抿紧,将眼珠从眼角移到眼尾似乎就耗尽了力气。
“真能睡啊你,现在才醒。”
一张神采飞扬的少年笑脸,闯入暗红与漆黑编织的画面中。
简庭……
凌衣视线流转,灿烂的笑容仿佛将他灼伤。况且,他知道会是对方。
但,不属于他的震惊和恐惧,仍如海啸般震荡心头。
“哈哈,看到哥这么惊喜?”此时的简庭已是短发,发带湿透划伤,脸色差到极点,笑容却还是那么轻松自在:“后悔跟哥断了吧?看看现在混成啥样了都~”
燕绝盯着对方,难以张口。庞大的恐慌在心中发酵,从眼中流露。
简庭的笑容渐渐暗去。
“哈……”
他苦笑了下,没了那股强撑的精气神,脸色忽然间便灰败憔悴:“你真是好狠的心啊,燕绝,说断就断了,哪有这么彻底的?”
“我当时要是没看懂你的意思……”极罕见地,凌衣第一次看见简庭叹了长长一口气:“真断了怎么办?”
“你确实没看懂,蠢货。”
燕绝猝然开口了,所有的情绪陡转为怒火: “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不来还有谁来?!”简庭也气了:“你发什么疯?!突然暴露行踪干什么?找死也不是你这么找的啊!”
“我不是有意——”
“少骗我了,你个臭骗子。”
尾音染上的哭腔,终结了燕绝的言不由衷。他呆呆地看着挚友泪眼,无法再出声。
简庭垂下眼,他以前总笑温橙橙爱哭鬼,估计现在要觉得丢死人了。可他还是忍不住呜咽:“你要是也死了……我真的……不敢继续下去了……”
燕绝声带嘶哑:“那就退出啊。”
简庭忍不住再次激动起来:“退出?我要怎么退出?!婉婉和赵哥的命都搭在里面了,那群人还在作威作福荣华富贵,你要我怎么收手?!除非我死!!”
仿佛是响应他的“召唤”,四周的海浪异常涌动。两人互相抓紧了彼此的胳膊,四面张望,海水咕噜咕噜冒出无数红色气泡,简庭撑起结界。
光芒微弱闪烁。
显然,他光是在这茫茫黑海找到燕绝,就已经耗去了所有精力……
一只灰色的触手戳破气泡,从海面缓缓伸出,吸盘里金色的眼睛如繁星闪烁。
简庭面色凝滞。
燕绝忽然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声音是冷血冷情到极致的冷静。
“游出去,别回头,简庭。”
血液沸腾翁鸣,无法承受的剧痛仿佛要将凌衣一分为二活活撕开。生理性的泪水顷刻流了满面,精神空间天崩地裂,天昏地暗。他终于知道了。
燕绝的灵神,是在这里碎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