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衣已经很久没见过燕绝了。
但是,燕绝似乎在逐渐逼近他。
最初,他只是隐隐感觉到背后的目光。
就像第一次见面时,对方撇过来的那一眼一样,若隐若现,若即若离。
每次回头,找不到视线的来源。没过多久,视线便又缠了上来。
好像……一直没有离开过。
不久后,他在自己校区的操场上遇见了对方。
燕绝长高了许多,也没那么瘦了,校服干净妥帖得像是制服,在肩头勾勒出凌厉的线条。眸中酝酿的笑意愈深,却更加令人感觉阴郁深沉。
说实话,他没有认出来。每天和他打招呼的人太多了,他大多都认不出来。
只是对方的眼睛,让他片刻恍神。
就像温润的琥珀,甜腻的枫糖,晴秋的湖……
那双眼睛微微眯起,问出了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你还记得我吗,凌衣?”
凌衣:“……记得的。小枫?”
燕绝:“……”
他紧张地咽了口口水:“……不是吗?”
“学长,我叫燕绝。”
“啊……不好意思。燕绝,我记得的……你,你的眼睛很漂亮。”
燕绝轻声笑了。
那声笑很冰冷,尤其是凌衣看到对方的眼底没有任何笑意。好在,对方最终没追究。
两人只是偶然遇到,普通寒暄,两句话便分开了。从前不过半小时的相处,也不值得如今再次驻足。
但燕绝的名次在向上爬。
他来到凌衣同一个校区,又和凌衣同一栋楼。
凌衣在走廊上发呆吹风的时候,总是轻易瞥见楼下仰头望天的燕绝。
燕绝……好像还是没有朋友。
体育课后的傍晚,对方抱着足球来问他,可不可以一起踢球。
那时天边的火烧云刚刚褪去,流着淡紫色的轻云。暮色四合,晚风吹拂,没有人看向树影下的他们。
“抱歉,我不太会……”
凌衣本能地拒绝了。
“我教你。”
燕绝拉住他的手,他再次条件反射地猛然甩开——但这次,没有挣脱。
对方的眼睛在暮色中闪闪发亮,明明是笑意,明明强硬地箍住了他的手腕,却发出委屈可怜的声音:“求你了,凌衣,没有别人陪我玩。”
凌衣垂下眼帘,面具后的双眉困惑皱起。燕绝的声音很软……但手,掐得他好疼。
凌衣不喜欢别人这么掐他。
可是……
他又确实想踢足球。
慕容和其他同学一起踢的时候,他就也想踢了。但场上好几个人他都不太熟悉,又怕自己踢的不好,扫了大家的兴,没敢上去。
燕绝只有一个人。
燕绝主动邀请他。
燕绝看上去不会生气。
凌衣点点头。
他们渐渐每晚都在操场的角落里踢球,从西边飘逸紫色流云,到东边亮起操场大灯。差不多也是半小时。虽然没有猫猫,但燕绝有一个很老的手机和一套耳机,他们踢累了会一起听歌,看电影。音质和像素都不太好,凌衣怕被抓到,也始终不敢看得太投入。几年之后回忆起来,那些模糊的电影画面已经和盛夏的深紫暮色融为一体,断续的全损歌声也与操场的运动嘈杂混为一谈。
清晰的,反倒只剩下燕绝。
他身上有夏天草木的气息,桃花眼会在暮色中泛着微澜。颠球时随口哼唱起,像妈妈哄孩子睡觉一样温柔的曲调。为他戴上耳机,为他理过头发,弹过他面具,不经意间与他屡次碰触的手骨节分明,体温偏低,袖口下,还是有很多伤痕……
燕绝很快和他到了同一层楼。
虽然是同一层楼,但是两条相对的走廊。就是同时在走廊上吹风,也看不到彼此。可每次去课间操,去开会,去食堂,回宿舍……总是会碰到。
楼梯间昏暗无光,人头攒动,燕绝说自己有幽闭恐惧症,总要抓住他的手。
不等凌衣明确地给出回答,指尖轻轻戳到他的手背,一根一根缠上他的手指,收紧。
每次都抓得很紧,连腕部都贴合。
好像确实怕得厉害……
凌衣挣了一下,又觉得对方是真的很害怕,心软了。
而且,看起来什么都不怕的燕绝竟会有这种弱点,凌衣心头涌起奇怪的酥麻感。就和被小猫蹭的时候一样……
摸摸燕绝的头……会不会也和摸小猫一样……
等等等等等等他在想什么?!
脑海闪过荒诞的画面,被凌衣急忙打住。错拍的心跳却延绵不绝,犹如窗外一树连着一树的蝉鸣。
偶尔,慕容和小闻都不在的话,他也会和燕绝一起走出教学楼的楼梯后再一起走上食堂的楼梯。
燕绝完全不挑食,什么都吃得很开心的样子,每一粒饭都要舔干净,绝不浪费。坐在他对面,凌衣总有些不好意思再像平常一样,把不喜欢的菜择到旁边。
他硬着头皮吃了下去,哪怕是油炸蝗虫和蚯蚓丸子……但燕绝说的对,不该浪费。
丸子被夹走了。
蝗虫也被夹走了。
胡萝卜被夹走了。
折耳根被夹走了。
水晶虾仁也被夹走——诶等等等等!
凌衣夹住对方的筷子,懵懵地解释:“这个是我喜欢吃的。”
燕绝手腕一转,筷子从他两根筷子的间隙里滑了出去,虾仁进嘴,嚼得腮帮子鼓起,很开心:“抢你的。”
凌衣:“?”
他松开筷子,低头,一颗颗把虾仁全夹到燕绝碗里。
燕绝怔了下:“我不要了——跟你开玩笑的。”
凌衣兀自低头,手仍不停:“没事的,你多吃一点……”
“我不喜欢吃。”
凌衣总算抬头,困惑满脸:“不喜欢?那为什么……”
“逗你玩呢。”燕绝犯贱地笑,喜提凌衣生气地一眼:“下次什么都不给你了!”
“别生气嘛~”燕绝推了推他放在桌上的左手,娴熟地分开五指轻轻握住:“好啦~胡萝卜还是给我,好不好?”
凌衣低着头,认认真真地把虾仁都搬回来:“不用了,我给慕容就好。”
“……”
不知道是不是凌衣的错觉,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他抬起头,却见燕绝还是那幅笑眼弯弯的样子。
“为什么给他呀?”
“他说他喜欢吃胡萝卜。”
“真没品。”
“……什么?”凌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是也喜欢吃吗?”
“我什么都喜欢吃。”燕绝反问:“他也是吗?”
凌衣摇摇头:“才不会呢。他讨厌吃的可多了。像什么肥肉,臭豆腐,酸的橘子,糖醋鱼……”
半块面包突兀塞进嘴里。太猝不及防了,塞得又深,他差点咬到燕绝的手指。
“快吃饭快吃饭,要打铃了。”
本想生气,但燕绝这么一催,他又慌了神,赶紧吞下面包,把喜欢的虾仁先吃完,嘴巴塞得鼓鼓囊囊。
两人一起跑回教学楼下,再分开,跑向离自己教室最近的楼梯。
某天,不再分开了。
燕绝的教室已经和他同一条走廊。
一头一尾。
人多的课间,他们仍旧看不见彼此。但晚自习前的清扫时段,凌衣经常会看到走廊尽头,燕绝拖地或擦窗台的影子。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长到他脚下。
偶尔,他们会一起在走廊中间吃盒饭。盒饭不会有凌衣不喜欢吃的东西,但燕绝还是会抢他的。
真可怜,他肯定很长时间没有吃饱过……
凌衣每次都心软,默默容忍。
燕绝吃得比他快,吃完了就开始讲话,谈天说地,跳脱无迹,说要去天台。也不知道怎么说的,最后凌衣总和对方一起上去了。
这是专门为一班重建的教学楼,天台修整得漂亮,欲与天公试比高。燃烧的云海常常就在脚下,通红的落日往往与他们平视。小鸟叽叽喳喳,像要叼下星子。
每个学校最漂亮的地方,大概就是这里吧?
这里最自由。
燕绝转到了他隔壁的教室。
他开始频繁听见对方的名字,看见对方的身影,在教室写卷子时也会听到对方在隔壁教室回答问题的声音……原来燕绝答题的时候是这个样子。没那么轻佻,也没平常温柔,正经许多,但尾音还是淡淡含笑。不知道的时候和能答得很好的时候都是同一个调子,被骂了被夸了也没什么不同的反应。
如果是疯狂星期四,隔壁班也会考试。整条走廊寂静无声,只有偶尔的鸟鸣。
是他们在天台上喂过的小白鸟。从隔壁教室的窗台飞到凌衣旁边的窗台,在窗台的花盆里放下小纸条,然后自顾自去啄草籽。
这家伙……
考试不要这么明目张胆地作弊啊!!
虽然每次都绝望又不安,凌衣还是会一边抓狂一边胆战心惊地抽出纸条飞快瞥一眼——
“早上好~中午吃什么?(花花)”
然后愤怒撕碎。
除了笔试,前三个班也经常参加相同的副本,虽然没有组队,他也经常看见燕绝。考试后去看成绩栏,他也会顺便看一眼对方的成绩……
他想亲眼见证燕绝往上爬,又怕燕绝掉下去。刚进二班三班的人是最不稳定的,多数只会在班上呆一个月……
所以,下个月。
燕绝走进了一班。
就和当年在f班一样,他还是坐那个后排靠窗的角落位置。但一班的教室很高,光线很好,不一定要日落。只要是晴天,那双浅色的眼睛便会被阳光照彻,显得通透明净。
燕绝总是戳他肩膀,他回头就看见这样的眼睛,笑盈盈地盯着自己:“救救我吧,凌衣……”
凌衣知道对方又要见鬼,无奈地动了动嘴:“你又怎么了?”
“如果你不和我一起去庆祝小江的生日,我会伤心死——”
“死”字说了一半,凌衣捂住对方的嘴,认真警告:“不要说不吉利的字。”
“呜嗯啊嗯嗯——”
凌衣连忙松开手,燕绝盯着他,嘴巴却不动了。
凌衣生气地捶一下他脑袋:“又装傻,明明知道我没听清。”
“没听清吗?”燕绝笑了起来,凌衣直觉他这么笑没好事,但晚了。
手已经按住了他的脖子,唇凑近他耳廓:“我说,我怕你不答应我。”
温热的呼吸吹进耳里,他脸滚烫,一把将人推开:“离我远一点。今天晚上我要和慕容去钓鱼……而且鳄鱼怎么可能有生日的概念……”
“你说小江坏话。”燕绝弹了下他的面具:“我要告诉小江。”
“它又听不懂,你好幼稚。”
凌衣丢下一句,转身继续看画册。燕绝也没再烦他,哼着温柔轻快的调子,被暖融融的阳光晒化。
凌衣微微蹙眉。
每次他拒绝燕绝莫名其妙的要求,燕绝也不会生气,但……
总有意外发生。
午休的时候,慕容潇和人打架,被喊去罚站了。
晚上的钓鱼,自然吹了。
又跟之前许多次一样,他失去了拒绝对方的理由。
虽然仍旧不想在打铃后提心吊胆地溜出去赴约,但燕绝连哄带骗,又缠人又撒娇,最后石头剪刀布定胜负,他又输了……
他就没赢过。
燕绝肯定是耍赖!下次再也不和他玩了!
夜深人静,凌衣一边心中悔得直拍腿,一边硬着头皮溜出门。月色朦胧,几只黑犬隐秘地掠过地面,没有发现树上的凌衣。
发现就完了。
这狗也是学校的怪物,每晚打过放学铃半小时后便放出来,肆意撕咬没按时归寝的学生。凌衣每早赶去教室,路上都会看见低年级的学生拖着竹筐簸箕,捂着鼻子一脸痛苦地往垃圾房走。
竹筐下拖出一长条血迹,上面钻出染红的鞋。竹扫把掩着的簸箕里伸出断手……或者肠子。
一点微绿的荧光落到凌衣鼻尖上,凌衣的目光从黑犬背影上飘回,落进树下的草丛里。
流萤此起彼伏,像落满草丛的游星,像每一根草茎上都挂着的小灯笼。
他亦无声无息跳进草丛,拨开枝叶,尚未到池塘,已见暖黄光。
燕绝站在池塘边,戴着纸壳生日帽,低着头,神色认真地摆弄蛋糕蜡烛。
“你疯了?!”
凌衣一颗心快跳出来,下意识回头望一眼,忙走过去想灭了烛火,但被燕绝攥住了手腕——
“别担心,我扔了屏蔽仪,不会被发现的。”燕绝轻快解释,说完便放心地松开手,转身又拿了顶生日帽,要给凌衣戴上。
“等等,不是小江过生日吗?”凌衣抬手挡住对方:“我不用戴帽子。”
“戴吧,小江又不是人。”
“……?”
一种被骗了的直觉在凌衣心底发酵。对方明明早上还做出一副很把小江当人看,很重视小江情绪想法的样子……果然是为了道德绑架他答应过来吧?!
凌衣有些生气地抬眸:“你是不是又骗我?”
“才不会呢,我最喜欢你了~”
燕绝回答得自然,仔细地给他扣上帽子卡扣。手指仍恋恋不舍般在他头上停留,敲打了几下帽子,忽然滑到他耳朵上。
凌衣吓了一跳,下意识瑟缩,但燕绝说他因为小时候被关小黑屋患上了皮肤饥渴症,大家又都不喜欢他一直离他远远的……听起来很可怜,所以他抿抿嘴,忍住了。
微微泛凉的指尖在他耳廓上描摹,奇异的酥麻感蔓延开来。凌衣忍不住地轻颤,握住了燕绝手腕,抬头想劝阻。对方却先一步启唇:“我的生日就是小江的生日嘛,凌衣。”
琥珀双眸映着摇曳烛火,仿佛烧出滚热的糖浆,缓缓流进他眼底:“可以……满足我一个愿望吗?”
“……什么?”
“我想看看你的脸。”
凌衣别过了头,手轻轻覆上自己的面具。这张小猫面具是林折雪在花灯会上买给他的,入校之后,他摘下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是吃饭,也只露出嘴巴部分。
但,戴上面具的原因简单得离奇。
凌衣单纯害羞而已。
就跟害怕肢体接触一样,他害怕不熟悉的目光射向他的脸。
不过,他已经不害怕燕绝的肢体接触了,所以……
心跳却仍旧加速,一阵更强烈的恐惧揪紧胸口,难以消除。
踌躇良久,蚊子哼哼般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我长得不好看……你会讨厌我吗?”
“我长得丑,你会讨厌我吗?”
话音未落,燕绝便流畅地重复了一遍,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这么说。凌衣只来得及摇一下头,对方按住他的肩,笑道:“如果我因为你长得不好看而对你的态度有所改变,只能说明我是个烂人。凌衣,我是个烂人吗?”
凌衣这次摇头如拨浪鼓。趁其不备,一根手指无声无息伸到他下巴那,挑掉了面具。
沙沙一声,面具落进草丛。
烛光潋滟,目光相接,浅色的眼微眯含笑,乌亮的瞳惊慌圆睁,映出彼此的面影。
一秒。
燕绝伸手想捧住他的脸,他飞快别开,蹲下去找面具。腰被对方胳膊横栏,他被迫直起了身,指尖离面具十万八千米。
“很好看。”
那只手还是捧住了他的脸,额头相抵,凌乱的碎发结为连理枝,对方心满意足到闭上眼睛:“好可爱,我太喜欢了。”
凌衣的目光本如小鹿乱撞,种种尴尬羞耻痛苦后悔担心恐惧……都在这句“喜欢”面前止息。
窒息。
他将脸狠狠砸进燕绝怀里,藏着躲着:“……真的吗?”
“当然啦。”燕绝抱着他摸他的耳朵,语气诚挚得动人:“谢谢你,这是小江最开心的生日。”
凌衣心绪悸动,耳根烧得滚烫,几度欲言又止,还是在那句“喜欢”的回声里,忍不住道:“……不是你的吗?”
“我生日不在这天。”
“???”
“燕绝!!!!!!!”
虚假的白月光:滑雪场英雄救美,一见钟情
真正的白月光:无条件给你帮助,给你陪伴,给你鼓励和支持,成为你不可替代的命中贵人,给予你无法忘怀的美好岁月……然后你发现对方根本不记得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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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初遇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