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塔十层。
嘉和广场,人群喧嚣。
往常干净素白的广场此时皆被横幅和红毯占领,缤纷的气球飘扬,绚烂的光屏变换,花团锦簇如云,仿佛婚礼现场。
观众欢闹的声音直冲云霄,天穹澄澈,冬日烈阳,无数的白鸽随风乱旋,像纷飞的纸钱。
有一些飞得累了,落在横幅附近的红箱子上。这是血蚀的意见箱。想对血蚀提什么改进意见的民众都可以匿名投递,畅所欲言。反正血蚀也不一定会看就是了。
对面是几个银色的箱子,那是月魑的意见箱,比血蚀要少上三分之一。
再那边红白色的,就是魅影的了。
还有些鸽子被小孩的爆米花吸引下来,然而并不全落到小孩身上,还有些慢半拍的,抢不到爆米花,就暂时落到附近人肩上头上。
燕绝习惯性地摸了摸小鸟脑袋,被啄了一口。
他并不介意。
——如果是平常被啄的话。
现在他心情本来就差,一把拔了对方的尾羽。鸽子咕咕咕地拍打翅膀,扇了他两耳光,跑了。
燕绝目光阴鸷地尾随,咔一声,捻断了羽管。
“月魑的人来了!!”
快看!是慕容首领!!”
“凌部长呢?还是没来吗?不是前几天在学校看到了凌部长吗?”
一声欢呼,接着翻起一阵阵的声浪,霎时间群鸽慌张逃窜,如白色海浪升腾,又降下鹅毛大雪。隔着乱飞的羽毛,忍受着人群狂热的推搡,燕绝不得不看向所有人都看去的地方,一副兴奋激动的笑容完美无暇地出现在这张假脸上,蓝色的瞳仁映出广场入口快步走来的三人。
左边是姬雪兔,右边是个燕绝不熟的青年,名叫许染秋,最近空降月魑行核副部长之位。中间……依旧是慕容潇。
眉眼冷峻,隐含戾气,还是那般气宇轩昂,威压迫人,如同记忆中的每次见面——除了,上一次。
这三人都仿佛戴了同一个特效,如出一辙的冷漠臭脸,死气沉沉。
慕容潇走过场地对四周热情洋溢的群众微微颔首,然后便目视前方,不为所动,眉宇间隐隐有一丝嫌周围太吵的不耐。他斜右边,落后他半个脚步的青年更加冰冷似铁,连走过场的动作也无,始终面无表情,紧跟慕容身侧。
姬雪兔虽然平常也是冰山美人的脾性,却一直都是这种大场合上慕容潇的礼仪面具,冷美人微笑起来,出人意料地和婉温柔。但这次……她也没有笑。
不仅没有笑,脸色甚至比平常更差。
不过,这也情有可原。
去年走这条红毯的还是林折雪,慕容潇,凌衣。林部长笑意柔情温暖似春,铁腕手段雷厉风行,年纪轻轻便驾驭住月魑这个腐朽的庞然大物,令垂死的月魑回光返照,续命百年。凌衣十二岁供职于月魑,十四岁单人屠龙,自此横空出世。二十岁连续四十九天不眠不休清除17028只异变怪物,往后杀神名扬。每年的年会报告,他一人的业绩,便是月魑半壁江山。
月魑沉寂狼狈九十年换来两个力挽狂澜的奇迹,如今已经无影无踪。
本该被长生塔最明智的老师和最优秀的心腹簇拥着走上红毯的继承人,时隔一年,换了左膀右臂。
他们不知道,其实继承人本身也换了。
去年在红毯上热情打招呼的林折雪,碎成了十六块。
去年在红毯上被人抛玫瑰而慌张道谢的凌衣,化成了肉糜血水。
去年在红毯上抢凌衣玫瑰,恶狠狠瞪丢玫瑰者的慕容潇反倒结局最好,留了个全尸。
谁知道今年登上红毯的三人……明年又是何等光景呢?
燕绝深表理解,但他实在无心鼓掌捧场。象征性地拍拍手,按捺心中发问的**。
十分钟前,凌衣说,半小时内不要打扰他。
还有二十分钟……
每一秒都如此难熬。
燕绝低头,百无聊赖地将羽毛撕成了碎片。欢呼声渐渐弱了,三人,连同三人身后八位月魑成员的背影都已远去,消失在广场中心的白色宫殿中。
在三大首领公开讲话之前,三大家的核心成员之间还要有一场小型会议,共同商定讲话的内容。现在是早上十点,按以往的经验,下午一两点才会开始正式演讲。
十点半,魅影也来了。
“啊啊啊啊啊!是洛神官!!”
“橙橙姐!!”
人群的欢呼声再次热烈。裹挟其中的人难免有种错觉,仿佛之前的黑料根本没有发生过。
不过,也是。
底层的人大吵大闹的东西,顶层人大多都漠不关心。月魑和魅影做实验,开黑市,弄邪教……这些勾当再腌臜,又没在他们十层干。
而且三大家在底层搞到的钱,可大多都流进了他们十层的建设。
一只又一只狂热的手推搡燕绝的背,越过燕绝的肩,擦过燕绝的脸,发了疯地往红毯上丢东西。丝绸,香袋,百合花……统统砸向温橙橙。温橙橙接住一捧百合花抱在怀里,朝热情的群众巧笑嫣然,挥挥手打招呼。与她一步之遥的洛清梦面若寒霜,只是一味向前。笔直的目光稍微撒向两旁,与燕绝的目光交错一瞬。
她左边跟着个个子不高气场却十分强大的青年,是她红牙部门的副官,碎城……准确来说他现在已经不是副官了,毕竟苏有才不再是魅影首领,洛清梦也不可能继续只当红牙神官。
比起去年的苏有才,温橙橙,卿桃……今年的魅影同样死掉了两个,和月魑一样。
噢,不对,月魑死了三个。
虽然,此刻出现在魅影名下的温橙橙,也不是去年那个温橙橙。
为燕绝抬手跟着人群鼓掌,只不过鼓掌的动作比所有人都轻慢一档。目送魅影几位也进入宫殿,“魅影”的声浪尚留余韵,瞬间掀起更大的狂潮。
声势浩大,简直震耳欲聋。绝对不是夸张,燕绝真切感到鼓膜作痛,他不想鼓掌,只想捂耳。
这种排面,也只能是血蚀的人了。
在月魑、魅影互爆黑料,核心成员相继殒命之际,始终风平浪静,稳坐三家之首的,血蚀。
在另外两家高层换血,面目全非之际,人员丝毫未变,盛装出席的,血蚀。
左侧叶沉舟,制服挺括面无表情,一派冷肃;右侧鬼面人,手举金盏敬酒民众,优雅天成。两个身高近一米九的青年一左一右,护持他们立于万人之巅,不在一人之下的首领,走向那座血蚀的宫殿。
站在他们前方的身影,却只是个娇小的女子。身高不过一米六余,身着两列黑衣中唯一的红裙,亲切地朝两边挥手示意。
同样大名鼎鼎的商部部长钱妙,戮部副部长伊程然也再次登上了今年的红毯……放在其他两家是毋庸置疑的左右护法,但在血蚀,还没有空出他们的位置。
他们分别跟在鬼面人,叶部长身后,混迹血蚀精英成员之中。受到的呼声和欢迎,却也一点不比月魑、魅影的左右护法,乃至另外两家的首领少。
叶沉舟更不用提。
凌衣尚有月隐灭族和燕绝旧事的丑闻阴翳,叶沉舟,毫无。
年不满二十坐上戮部头把交椅,五年以来,从不滥杀,从未犯错。
呼声吓死了天上的鸽子,不少直愣愣地坠落下来。叶沉舟抬眸扫去,尸体化为齑粉,他亦出声压制:“麻烦安静一点!”
叶部长有多大的名声,也就有多大的威望。不过一句话,附近的人顿时乖巧如鹌鹑。连带后排的人也纷纷疑惑闭嘴……谢天谢地,燕绝放下了捂耳朵的手。
半个小时,也差不多到了。
【凌衣?】
四周安静下来,恰好方便他心声传话。
然而,无论多么凝神谛听,心海始终一片死寂……
【凌衣?好了吗?】
燕绝不禁再次催促,可对方久无回应。指节下意识攥紧,抬起头,鬼面人的背影也消失了……
如果,这个是真的鬼面人,鬼面人真的是萧北雨……那凌衣……
——
听潮殿内。
层层叠叠的蛋糕塔,金碧辉煌的香槟塔,现场早已布置完毕。洁白的长桌两侧,到场人依次落座。
血蚀来得最迟,但坐得最高。
“好久不见,诸位。” 女子落座主位,鬼面人和叶沉舟一左一右,笔挺地站在她身后。钱妙打了个响指,金色流光穿过最高的香槟塔,一盏盏琉璃酒杯随光落至众宾客右手侧。
“怎么都这么安静啊?”血蚀首领双手交叠于下颚,笑眯眯地扫了眼众人,感叹道:“唉……面孔好像一下变了许多。”
“是啊,让您见笑了。”洛清梦皮笑肉不笑,目光越过女子,射向她身后的鬼面。
那是一副既滑稽又可怕的瘦长鬼脸,瞳孔细长且上扬,呈现纯粹的漆黑。嘴角扬出一抹诡异的微笑弧度,苹果肌夸张地鼓胀起来,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釉光。总之,是一张看上去就让人不爽的脸。
然而,面具下的人却身材高挑,肩宽腰窄,棱角分明的制服勾勒出胸与腹之间无可挑剔的线条。胸口别着一朵雪白含露的山茶,劲痩的腰上还挂着精细的银链,随其优雅的弯腰动作敲出细碎响声,如清晨鸟鸣。
鬼面收起手,直起腰,一杯“花酒”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屠无雪身侧。专门的蛇形酒杯,专门的荷花酿酒,专门的人倒酒呈递。
“屠大人,您喝的是什么好东西?”洛清梦靠在椅背上,勾唇笑道:“真叫人闻之于醉啊。”
“早听说洛神官爱酒,我也特意让人为您备了一壶。”屠无雪微微抬头,看向鬼面一眼:“去吧,给洛神官倒一杯。”
“好~”
丑陋面具下发出清冽剔透的男声,末梢勾着丝缠绵的尾音,柔情中又泛出些许诡异,好似蜜里藏了刀一般。
尤其是看到面具夸张的笑容,这种感觉更甚。
鬼面人不疾不徐地走来,每一步都从容优雅,如同从油画里走出。碎城却眉头紧皱,眼光如刀,洛清梦悄然按住了他绷紧到发硬的手背。
高脚杯放到她面前。鬼面人做出标准的倒酒姿势,虽然没有人看见他手上的壶,但杯中淡紫色的液体的确在逐渐升高。
“多谢。”
洛清梦抬眸微笑,猝然抓住了那节手腕。动作凌厉,语气却温柔:“是我的错觉吗?您好像消瘦了许多?”
“神官多虑。”鬼面下传出轻声笑语:“向来如此。”
洛清梦不言,仍未松手。直到首座的女子发话:“洛神官难道也是好奇我这位部下的脸?他幼年受了诅咒,面目焚烧永生不愈,实在难以见人。”
对面的慕容指尖微缩,极其细微的动作也并未逃过洛清梦的余光。
一张桌子,落座不过十人,有几个人是用的真面目……
她心下一沉,缓缓松开了手,假笑:“怎会?我怎么敢戳鬼面大人的痛处……”
“这倒无妨,既有实力地位,容貌又算得上什么呢?鬼面自己早已放下了,只是怕吓到在场诸位。”屠无雪解释一番,切入正题:“好了,还有其他人想换其他酒水,或者还有什么其他事项吗?没有的话,就开始商讨待会要致辞的内容吧。庆贺慕容首领今年上任,就让您先来,如何?”
慕容潇声音漠然:“烂成这样,我无话可说。您还是问问洛清梦吧。”
……倒是他的做派呢。
洛清梦太阳穴隐隐发痛,摆出一幅针尖对麦芒的气势:“你无话可说?光检讨书都可以念三天三夜吧?!”
“我检讨?”慕容潇微微倾身,五指用力抓紧了桌面:“到底是谁先手脚不干净?”
“到底是有人手脚不干净,还是有人嘴不干净?!”
“洛清梦!你魅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最清楚!”
“是啊,总不过您清楚平城的井鬼到底是怎么回事!”
“害!那不板上钉钉就是月魑干的好事吗!”
“到底有什么实据表明了?!不是现在也没官方通报吗?”
宫殿之外,喧嚣之激烈也不输殿内。吵来吵去,九九归一——
“说不定其实是燕绝干的呢!”
燕绝:……
起承转燕,习以为常。
“又扣到燕绝头上?”
哦……这次倒是罕见,竟也有能为他说话的人。大妈嗓门嘹亮:“以前那么多坏事都说是他干的,他死了这么久,这塔上的坏事哪一天少了?!越来越不太平了!”
“那还不是月魑和魅影发神经吗?”有人立马响应:“实话实说,只有血蚀一家在干事。”
话音未落便遭人反驳:“月魑没做事吗?!八层的赛博怨女是谁杀的?五层的天罗蜘蛛是谁杀的?燕绝是谁杀的?!”
“啧,凌部长那是真没话说……”
“对了,凌部长这次怎么没来?”
“说起这个,凌部长已经很久没露面了吧……”
“上次不是说凌部长去学校了吗?”
“那也只是看到凌部长的灵神,没看到凌部长本人啊!谁知道是不是学校装神弄鬼……”
“普天之下谁还有第二个那样的灵神!?”
“吵这个有什么用啊!凌部长不管死活总归是个好人吧!魅影才是真没做一点事!”
“喂,你别忘了卿神官是怎么陨落的!”
“谁逼着她自刎了吗?她活着还可以保护无数的人,为了那区区五百个人就搭上了性命!还是五百个老弱病残,救了又能活多久?”
“你,你这话也太没良心了!”
女人被这话气得发抖,大概看对方人高马大气势可怖,颤巍巍的手还没彻底指向对方,竟一下重重拍在燕绝肩上,语气激烈得近乎凶狠:“卿神官为民众而死,你看他这人,说话是不是恶毒透了?!”
“……”
燕绝无心搭话,瞥了对方一眼。
很不巧,这一眼忘了控制表情。
那双阴沉沉的眸子吓得女子退后半步,骂骂咧咧走开:“真是的!都是些什么人?!大好的日子甩什么脸!”
燕绝收回目光,第n次看向腕上的表,已经一个小时了……
凌衣……好了吗?
他忍住了再次开口的冲动,三十秒前已经开过一次口了。太频繁的呼叫一定会让对方分心……凌衣一定是现在忙着事情……
“快看!叶部长!!”
“叶部长出来了!”
燕绝心尖一震,猛然仰头。隔着无数攒动的人头,皎洁的高台如明月般遥不可及。一道高挑利落的身影从门内走出,背手分腿,挺拔地立在殿门右侧。
屠无雪马上要出来了……
沸腾的人群中,冷汗滑过燕绝鬓角。只是数秒的晕眩之后,他攥紧了袖口。
凌衣……
【凌衣。】燕绝侧身挤开面前狂欢蹦跳的男人,向着那高台艰难地蠕动,心里的字音如一下一下按动琴键,用力而清晰:【你不用着急,保全自己,万事小心,这次行动,我可能暂时放弃——】
【可以进行共梦吗?】
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燕绝微怔半秒,下意识出声:“好。”
仿佛魂魄回到了体内,视野中不再是一片炽白。他看向高台,原来相隔也不过数百米距离,并非遥不可及。
大好的日子吗?
他仰头的幅度略微加深,看向真正遥不可及的骄阳,嘴角不禁微咧。
的确。
是大好的日子啊……
就让他来代劳伟大的三大组织,发表一次真正的年终总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