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漏声穿透窗纸,凌雪霜猛然从锦衾中坐起。冷汗浸透的里衣紧贴脊背,胸口剧烈起伏间。
“小姐?”守夜侍女掀开鲛绡帐,却被凌雪霜眼底未散的煞气惊退半步,“可是魇着了?需要告诉张先生让她换一味安神香吗?”
“不必。”凌雪霜抚过枕下冰凉的霜魄剑,剑柄缠着一个褪色红绳,“去告诉凌沏…”她顿了顿,指尖摩挲着红绳末端的玉珠,“罢了,知会风墨,把夜交藤换成伽蓝叶。”
侍女应声退至门边,忽又听珠帘轻响:“再传话凌沏,明日巳时考校《冲虚经》第三卷。”
侍女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心间的不适感却越来越强,似千根钢针同时扎入,又似万只毒蚁疯狂啃食。凌雪霜的手指死死地抓住胸口,指节泛白,原本姣好的面容此刻毫无血色,如同一张苍白的纸。
“沈姿栖……宋应星……”
空荡的房间内回荡着凌雪霜的喃喃自语。
子夜霜风卷着枯枝掠过废院,凌雪霜踏碎满地月华立在残窗前。破败的茜纱早被朔风撕成缕缕。
少年蜷缩在霉烂的薄衾中,单薄脊背随着寒颤起伏如浪。凌雪霜的视线掠过他被冻得青紫的指尖,逐渐往上,看到他腕间锁灵链随呼吸轻响,颈侧印纹明灭不定——那是多年前凌雪霜亲手烙下的禁制。
“姐…姐…”
少年似有所感地仰起脖颈,涣散的眸子精准锁住暗处。凌雪霜看着那双被寒意浸透的眼瞳,恍惚间竟与宋衢堕魔那夜的猩红重瞳重叠。霜魄剑穗上的褪色红绳无风自动,缠住她欲抬未抬的指尖。
“冷…阿姐…我好冷…”
少年的气音裹着冰碴,裸露的脚踝凝着霜花。凌雪霜凝视着他苦苦挣扎祈求的模样,终究是放下想要拔剑的手,转身离去。
檐角铜铃在朔风中铃铃作响,他踏着满地霜华离去,忽视掉少年微不可闻的呼唤声。
少年被遗留在了这个风雪之夜。
第二日巳时,凌沏跪在青玉砖上,膝前批注满满的《冲虚经》被剑气劈成两半。凌雪霜翻看着手上的书道:“看来你这些日子,依旧毫无长进。既然背不出来,那就滚去断崖思过。”
“长姐…我…”凌沏欲为自己进行狡辩和讨价还价。
“家主有请!”侍从的通报恰到好处。
凌雪霜放下手上的书,没看跪着的凌沏。
廊下风起,凌沏跪在莲纹青砖上。青色衣袂掠过白玉阶时,裙裾扫过凌沏的脸颊。
也没说让不让起来。凌沏一向怵他这个长姐他盯着青砖缝隙里挣扎的雪蚁,直到听见碎玉步摇的泠响彻底消失在东廊,一直紧紧捏着的手心方敢松开,他看着手心里破旧难看的护身符不知在想什么。
凌雪霜踏进沉香阁的刹那,十八枚幽蓝骨针贴着她耳畔没入朱漆柱。淬毒暗器腐蚀了檀木,还隐隐响着恶鬼的惨叫。
“母亲这份迎礼,倒是别致。”他广袖翻卷如流云,指间凝出霜焰将入木三分的骨针烧了个干净,“可惜这准头,比当年偏了三寸。
屋内传来玉器碎裂之声。
“怎么就没真射穿你这副冰魄灵骨。”凌月倚着门框冷笑,衔珠凤钗的流苏正悬在她眉间三寸。
凌雪霜广袖无风自动,霜气自绣银履底蔓开:“母亲说笑了。”檐角铜铃忽地结满冰晶,“这副灵骨若真被扎了窟窿…”他抬手拂去肩上落梅,露出锁骨间的咒文和手腕上的锁魂链,“第一个疯掉的,怕就是母亲您了。”
凌月的手骤然收紧,死死掐入手心。“母亲唤我来是为何事?”凌雪霜碾碎阶前冰凌,霜气顺着青玉砖缝攀上凌月的裙摆,“若还是为了你和宋衢生的那个…”
“那我就再回答母亲第七百三十一次。”窗棂间的晨露瞬间凝成冰,“今日不妨听清些——”
霜气如毒龙绞上凌月腰封,顷刻覆满冰鳞。她丹蔻指尖的毒雾尚未来得及扩散,就被冻成簌簌坠落的紫晶渣。
“不、行。”
最后二字伴着冰爆声炸开,凌月鬓边凤钗的东珠应声碎裂。霜气顺着她发间攀援而上,将满头青丝冻成霜雪之色。庭院里三十六盏长明灯同时结出冰凌,在死寂中映出凌雪霜眼底流转的坚定。
凌月面前的少女指尖轻叩腰间冰魄剑:“母亲若再问七百三十二次…”满庭冰晶突然震碎,飞溅的冰碴却在凌月喉间三寸处骤然悬停。
“这玉惊寒——”凌雪霜踏碎满地霜花转身离去,最后半句裹着北冥寒气钉入廊柱,“便不只是冻住母亲腰间玉带这么便宜了。”
凌月脸色发青,凤眸里淬着比九幽恶鬼更毒的寒光:“不是为了阿应。”
她从袖中拿出龟甲卦象——“挽珩以心头血饲窥天术,星轨显象于参宿之位。”染着丹蔻的指尖划过卦纹,在“烟萝现世”四字上生生抠出裂痕,“竞天大会戌时三刻,我要它完完整整回到凌氏祭坛。”
凌雪霜鸦羽般的睫毛轻颤,在眼下投出破碎的影。他凝视着卦象中若隐若现的纹路,并未言语。
“三更荧惑照玉骨,烟萝出时万魂哭。华霜仙君,想必不会没听过这句谶语吧。”
凌雪霜看向凌月,良久道:“谨遵家主之令。”躬身时银丝垂落,掩住眼底翻涌的复杂。随后离开。
廊外老梅无风自动,当穿过三重月门时,凌雪霜驻足望向西侧跪在雪中的模糊人影,锁魂链在手腕间勒出青痕。
他看着手腕低笑,惊起寒鸦掠过三重琉璃瓦。
另一边跪着的凌沏忽然抬头,正见鸦羽掠过,而他膝下积雪已融成了水。
“叫凌沏起来吧。”凌雪霜吩咐院子里的小厮后,随即离开。
药庐青烟缭绕间,张风墨握着药杵的手背暴起青筋:“凌氏百年气运系于你冰魄灵骨,偏你母亲眼里只容得下那宋衢的…”捣药的力气大到像是把碗里的药当做凌月一样碾磨。
凌雪霜倚着床榻轻咳,霜色中衣透出脖颈处狰狞咒痕:“慎言。”
“好个慎言!”张风墨气得发抖,怒其不争!她扯过浸着药汁的纱布,狠狠按在对方那处渗血的咒纹上:“疼死你算了!”
凌雪霜看着炸毛的张风墨笑了笑:“那不行,要疼死了我,那你可要心疼死了呀。”
张风墨眯眼:“取你三碗心头血炼的凤鸣丹,如今只剩最后一颗。”
凌雪霜望着丹炉中挣扎的火灵,忽然抬手引出两缕霜:“没有…”她将霜魂注入张风墨的丹鼎,“那下次你炸炉时,便没有东西护着药灵了。”
张风墨没好气地将凝血草狠狠按在凌雪霜渗血的琵琶骨上:“你们凌家人…一个要用九幽蛊维持男儿身,一个靠禁药强压男儿相…”她没好气地突然掀开药柜暗格,露出一个精致的玉匣,从中取出一瓶满满的药,然后将其拍在案上,震得案头朝颜花簌簌而落。
“待你吃尽最后一颗,是要我对着这副嗓子面容喊公子,还是看着凌沏跪碎女儿家的膝盖骨?”
霜雾忽而漫过窗棂,凌雪霜拾起滚落案边的朝颜花瓣。冰晶自他指尖攀上花蕊,转眼凝成个巧笑倩兮的女娇娥:“多谢风墨。”美人眼波流转间,竟与张风墨炼制的第一尊药灵侍女有九分神似。
张风墨怔怔望着美人,忽觉丹田燥热难当。她慌乱中打翻鹤嘴壶,看着凌雪霜衣袖轻扬接住坠落的壶身——分明是个再标准不过的拈花式,偏生被这人做出十成风流意态。
“妖孽!”张风墨扯过药典掩住鼻下热流,倒退着撞开七星盘。天枢位的铜蟾蜍被她踢翻在地,咕噜噜滚到凌雪霜脚边,正映出那人唇角未来得及敛去的温软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