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屿的时日,是用水滴石穿的耐心雕刻而成的。沈清弦很快便适应了这里近乎凝滞的节奏。每日清晨,他在“听涛阁”隐约的海浪声中醒来,推开窗,迎接他的永远是那片无边无际、仿佛亘古不变的灰白雾霭。这雾,抹去了远山,模糊了近树,将世界简化成一片朦胧的底色,却也奇异地让人的内心变得格外沉静。
他的生活形成了一种简单的规律。大部分白日的光阴,他都消磨在“遗光”书店。
他已成为这里的常客。那位戴老花镜的掌柜先生,如今见他进门,只会从账本上抬起眼,微微颔首,便不再打扰。沈清弦通常会选一个靠窗的角落,那里有一张厚重的、布满划痕的木桌,和一把坐着会微微下陷的旧藤椅。光线从被雾气柔化的高窗流淌进来,落在摊开的书页上,形成一片宁静的光斑。
他并非真的在寻找什么特定的书籍,更像是在进行一种精神的漫游与栖息。他读那些带着海腥气的、关于航海与渔业的地方志,读那些纸张脆薄、字迹模糊的、上世纪旅人留下的散文手稿,甚至读一些深奥难懂的、关于海洋生物学或气象学的专业著作。文字在这里似乎失去了其固有的目的性,它们更像是一串串音符,共同编织成“遗光”这片空间的背景音,沉静,悠远,抚慰人心。
而那个穿着灰色毛衣的清瘦身影,也如同书店里一个固定的景致,每日都会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沈清弦依旧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已习惯了他的存在。他看着他每日擦拭书架,整理那些似乎永远也整理不完的书籍,为读者(虽然读者寥寥)寻找他们需要的册子,或者,仅仅是长时间地伫立在某一排书架前,手指虚悬在一排书脊之上,仿佛在感受那些沉默文字之下潜藏的温度与脉搏。
他动作间的从容与专注,带着一种近乎禅意的美感。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外界的联系稀薄得像一层窗纸。沈清弦有时会不经意地观察他,看他低垂的眼睫,看他偶尔因找到一本寻觅已久的书而唇角微扬的、几不可察的弧度,也看他更多时候,面容上那种淡淡的、如同这烟屿雾气般的倦怠与疏离。
他们像是两条平行的溪流,在“遗光”这片深潭里,各自安静地流淌,互不干扰,却又奇异地共享着同一种寂静的频率。沈清弦甚至开始觉得,或许就这样也好。不必刻意去寻找,不必去打破某种平衡。能够每日在这片宁静中,感受那个可能与江澄秋息息相关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慰藉。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满足于这样恒久的静默。它总会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一颗细微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注定要扩散开去的涟漪。
那是一个午后,天色比往日更加沉郁,窗外的雾气浓得几乎化不开,书店内不得不早早亮起了几盏灯,在无尽的书架上投下温暖而局限的光晕。沈清弦正埋首于一本关于古代星象与航海术的残卷,试图解读那些晦涩的星图与风向记载。
那个灰色的身影,正在书店最深处,一架需要借助移动木梯才能够到顶层的书架前工作。他踮着脚,身体舒展成一个修长的弧度,正试图将几本厚重的大部头书籍归位。那木梯有些年头了,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令人不安的“吱呀”声。
沈清弦的目光偶尔从书页上抬起,瞥见那身影在高处有些勉力的动作,心中掠过一丝模糊的关切,但并未多想。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或许是木梯的横档因潮湿而有些滑腻,或许是他脚下的力道未曾估量好,在他将一本极其厚重的、皮质封面的大辞典用力推向书架深处时,脚下的支撑忽然一滑!
他身体瞬间失去平衡,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那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刺破了书店恒久的寂静。他本能地用手抓住书架边缘,稳住了身体,没有摔下,但被他推动的那本大辞典,以及旁边几本同样沉重的书籍,却因这突如其来的晃动,失去了依托,如同山体滑坡般,轰然从高处倾泻而下!
“哗啦——嘭!”
沉重的书籍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而惊人的巨响,扬起了陈年的灰尘,在灯光下如同金色的雾。几本散落开来的书,书页哗啦啦地翻动,像受惊的鸟雀扑棱着翅膀。
那站在梯子上的身影,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一只手还紧紧抓着书架,脸色显得更加苍白,看着地下的一片狼藉,眼神里闪过一丝无措,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被惊扰了宁静巢穴的疲惫。
几乎是本能反应,沈清弦立刻从藤椅上站了起来,快步走了过去。
“没事吧?”他仰起头,看向梯子上的人,声音放得很轻,带着自然而然的关切。
梯子上的人闻声低下头。这一次,他们的目光,在弥漫着尘埃的空气中,第一次真正地相遇了。
沈清弦看到了一双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颜色是极深的褐色,近乎于墨黑,如同沉静的、不见底的深潭。里面没有惊慌,没有恼怒,甚至没有多少意外,只有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深远的忧郁,以及一种洞悉世事后的、淡淡的倦意。那目光清冷,像烟屿冬日的海水,但在与他视线接触的刹那,似乎极快地掠过了一丝极细微的、类似于讶异的波动,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他比沈清弦想象的还要年轻一些,面容清俊,线条干净利落,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如同这海边终年不散的薄雾般的郁色。
“我没事。”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点微微的沙哑,像秋夜风吹过干枯的芦苇,“谢谢。”
语速平缓,没有什么情绪起伏,礼貌而疏离。
“没事就好。”沈清弦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而是自然地弯下腰,开始动手收拾地上散乱的书籍。“这些书太重了,我帮你。”
他没有询问,没有客套,只是用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的态度,直接开始了行动。他将那些散落的书页小心地合拢,将沉重的书籍一本本搬起,摞放在一旁暂时不影响通行的地方。
梯子上的人沉默地看着他利落的动作,没有出声阻止,也没有道谢。他只是缓缓地从梯子上下来,站定,然后也默默地蹲下身,开始一起整理。
两人就这样,在书店深处这片被灯光孤立的区域,沉默地、默契地共同收拾着残局。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有书籍合拢、叠放的细微声响,以及彼此清浅的呼吸声。空气中漂浮着陈年纸页和灰尘特有的气味,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沈清弦能感觉到对方身上那股清冷的气息,很近,却又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能看到他低垂着头时,后颈一节清晰的脊椎骨,像某种脆弱的、易折的艺术品。
当最后一本散落的书籍被归置整齐(虽然还未放回原位),沈清弦将那本“罪魁祸首”的皮质封面大辞典扶起,拂去上面的灰尘。书很沉,封面是深蓝色的,烫金的字母已然斑驳,他下意识地念出了书名:“《海洋古生物学辞典》……”
蹲在一旁的灰色身影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头,再次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比刚才稍长了一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度。
“这本辞典,”沈清弦试图打破这过分的沉寂,找了一个最寻常的话题,“很老了,内容却异常详实。尤其是关于古生代海洋无脊椎动物的部分,插图画得非常精细。”
他说的是实话。前几天他恰好翻阅过这本书,被里面那些早已灭绝的古生物形态所吸引,它们奇诡而美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梦境。
灰色身影的眼中,那抹讶异似乎又深了一分。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完全转过身,正对着沈清弦,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专注地看向他。
“你对古生物感兴趣?”他问,声音里依旧没有什么温度,但似乎少了一丝最初的纯粹疏离。
“谈不上专业兴趣,”沈清弦坦然回答,将辞典轻轻放在摞好的书堆最上方,拍了拍手上的灰,“只是觉得,那些消失在时间洪流里的生命,以化石的形式沉默地诉说着过往,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与哀愁。”
他用了“惊心动魄的美丽与哀愁”这个词。这是他在翻阅那本辞典时,内心最真实的感受。
这句话出口,沈清弦清晰地看到,对方那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的东西,松动了一下。像是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一颗暖石,裂开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纹路。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却清晰无比的声音说道:
“它们并非沉默。”
沈清弦微微一怔。
只见那人抬起手,用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拂过《海洋古生物学辞典》那粗糙的皮质封面,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它们只是在用另一种语言诉说。”他继续说道,目光落在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穿透了书店的墙壁,看到了亿万年前的古老海洋,“用形态,用结构,用它们存在过的、每一道细微的痕迹。只是我们……大多数时候,听不懂罢了。”
他的话语很轻,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沈清弦内心的某个闸门。
这一刻,沈清弦几乎可以肯定——眼前这个人,就是江澄秋。
只有画出《荒原》那样作品的人,才会拥有如此穿透表象的视角,才会如此在意那些被常人忽略的、“另一种语言”的诉说。他将化石的沉默,视作一种更深沉的表达。这与他在画布上,用色彩和留白去言说那不可言说的生命本质,如出一辙。
一股热流涌上沈清弦的心头,是找到目标的激动,是印证猜测的兴奋,更是一种灵魂深处被理解的战栗。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问出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你就是江澄秋?”
但话到嘴边,却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他看着对方那双重新归于沉静、甚至带着一丝因刚才流露情绪而迅速回归的戒备的眼睛,看着他那清瘦而疲惫的面容,忽然觉得,在此刻相认,或许是一种鲁莽,一种破坏。
有些界限,需要更温和的方式去跨越。有些真相,需要更恰当的时机去揭晓。
于是,沈清弦只是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用一种同样认真的语气回应道:
“你说得对。是我们太迟钝,听不懂它们的语言。”
他伸出手,做出一个自我介绍的姿态,笑容温和而坦诚:“我叫沈清弦。从江南来。”
“遗光”书店深处,灯光昏黄,尘埃落定。两个原本平行流淌的生命溪流,因为一次意外的书堆倾倒,终于产生了第一次交汇。
穿着灰色毛衣的男人,看着沈清弦伸出的手,和他脸上那抹毫无阴霾的、江南水汽般的温润笑容,眼神中掠过一丝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他沉默了片刻,那片刻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最终,他也缓缓地、象征性地伸出手,与沈清弦的指尖轻轻一触,便迅速收回。
“我姓江。”他低声说,回避了全名,也回避了更多的信息。
但,这已经足够了。
江。
一个姓氏,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那颗决定性的石子。
涟漪,已然荡开。
沈清弦看着他那迅速收回、仿佛怕被灼伤般的手,和他重新低垂下去的眼睫,心中没有失落,反而升起一种明澈的了然。
他找到了。
在这片被遗落的光阴里,他找到了那缕他千里追寻的、来自《荒原》的光源。
而他们的故事,似乎,才刚刚开始写下第一个标点。
一个逗号,预示着短暂的停顿,与更长的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