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盛宴落幕,顾婷之在沈昭沉默的神色中生出了一丝说不清的情绪。那双沉静如海的眼睛中,藏了太多她尚未解开的答案。
隔日,顾府的午饭时分,原本最热闹的内院,如今却压得异常安静。
厨房那头的小厮正低声道:“三姑娘那一出……我在外头听到的都炸开了,说她是为了太子,一掷三百万两哩……”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管事娘子啧了一声:“我就说看她不像是疯了。当街悔婚,原来是个要攀高枝的!你说三百万两哪来的?府里对她自小钱财方面管的那么严,哪里来的三百万两?”
顾念念不知何时已站在厨房门口,神色平静。
她今日穿了素绢粉衫,腰间一条淡红绣带,纤细柔弱,站在那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你们是在议论谁?”
她的声音很轻。
从前顾念念在顾府存在感很低。她虽对谁都柔声细语,友善温和。
但下人们都是势利眼,谁的名声正旺、谁的势头正紧,他们门儿清。以往若是顾念念这般问话,下人们顶多口头道个错,连行礼都自己给自己免了。
但如今顾念念是要嫁入魏府的人了,哪怕是个侧室,也今时不同往日,万万不可得罪。
那几个仆厮吓得连忙跪下磕头:“奴、奴婢不敢……姑娘恕罪!”
顾念念缓缓走近,站在她们面前,忽而轻笑了一声,眼中却看不到什么笑意。
“我姐姐心善自持,从不与你们计较。但不代表你们可以口无遮拦、肆意妄言。”
“你们所言之事她何错之有?只不过是拍了件东西罢了,怎就成了你们拿来评头论足的凭据?你们谁有这胆子,也去三百万买一个玉佩试试?”
“她做她想做的事,且她有能力做到。这就够了,轮不到你们议论!”
她说着忽然俯下身,拎起一枚掉落在地上的铜勺,手指一抖,那铜勺“啪”地一声狠狠拍在了木桌边角。
仆厮们吓得脸色发白,不敢再言。
“别让我再听见第二次。”
顾念念利落地转身离去,衣衫飘荡,背影分外清瘦,叫人心头发紧。
她还没走几步,就看到顾婷之站在廊前,正拿着一篓药材对她笑。
“念念,我拿了些温补的药,晚点做成好吃的药膳,我们一起吃。你太瘦了,需要多吃点。”
不然去了魏府怎么有精力面对那些尔虞我诈。
后面这句话顾婷之没有说出来,她三两步上前环住顾念念,笑嘻嘻道:“好妹妹,陪我出门逛逛,这里太憋了。”
顾念念见到顾婷之,刚刚一身的凌厉气息立刻软化了。柔声道:“和姐姐一起,做什么都是好的。”
俩人挨着,欢声笑语走到大门口,还没踏出顾府,便听到街角小贩高声吆喝着什么:
“……就是顾家三姑娘啊,三百万两买的太子玉佩!真是深藏不露啊……”
“啧,这位姑娘将来准是太子妃命了,别人谁还敢娶?给太子亲手戴上玉佩那一幕我可是亲眼看到……”
“顾三姑娘是聪明人!从前以为她脑子坏了悔婚魏家,大名鼎鼎的魏家唉!原来是另有高就了!顾三真是凭本事上位……”
“不过要我说,选太子不一定比选魏家好呢,他魏家权势滔天,还是皇后亲信……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
顾念念眼角一跳,走快两步,却被顾婷之握住手腕。
“念念,别理他们。”
顾婷之温声:“人嘴是管不住的,今日说我,明日说你,我们不必与他们计较。”
顾念念眼神闪了闪,终于收回了刚欲爆发的那口气。
顾婷之心里暖意融融,她这从不爱与人争论的妹妹,今日为了她已经两次动气。
“我看你这条裙子真漂亮,像画里的仙子。”她边说边安抚般地摸了摸念念的脸庞。
就在这时,门房来报:“宋姑娘求见,说是带了一点小东西来。”
宋姑娘?哪位宋姑娘?
不多时,一袭明黄裙衫的宋画安便登了台阶。
她怀中抱着好几份食盒,还挎着一个小竹筐,里头露出香气扑鼻的烤红薯,还有几本册子书、糖果点心,应有尽有。
她一见顾婷之,眼眸顿时亮起来,欣喜又干净。
“仟礼,这是青姨烤的红薯,我知道你最爱吃这个。还有你以前说的酥糖,我可是走遍半个南街才找来呢!”
顾婷之愣了一下,旋即弯起眉眼:“画安!你真是……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
“只要你喜欢就好。”宋画安美滋滋地点点头,转身又看见站在顾婷之身旁的顾念念。
“你是顾家的小妹吧?我记得你小时候也来过一次我们私塾,我还和你打过招呼呢!”
顾念念小时候知道自己的姐姐要远去私塾读书,哭了三天三夜,顾家人才同意送行的路上带着她。
她笑道:“宋姑娘还记得我。”
“自然记得,当时看到你和仟礼,我心里惊叹,怎么会有如此好看的人!”
“嘴贫!”顾婷之好气地伸手推了她一下。
宋画安“哎哟”一声,假装要跌倒,两人闹着。
她从竹筐里取出几本书籍递给顾婷之:“我今日可是专程来给你送礼物的。”
“听说你最近在医术方面也有所建树了,这几本书是我家父亲从藏书中翻出来的医书,虽然都是旧本,但写得极细。我们想,说不定能帮到你呢!父亲一直很高兴,说看到你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顾婷之接过来翻了翻,是《黄帝经》《摄生论》《方剂大成》这类非常珍稀且实用的书籍,心下顿生感激,不知如何表达。
缓了缓,她道:“我风一阵雨一阵的兴致罢了,劳你们费心。”
“那是。”宋画安撇嘴,“你以前说喜欢吃野果,我辛辛苦苦摘了几大筐到你面前,你又吃不下了。怎么不算风一阵雨一阵?”
几大筐野果,怎么一下吃完!
顾婷之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宋画安忽然压低了声音,有些期待地望着她。
“仟礼……你要不要来我家坐坐?也好让爹爹看看你,他前两天还念叨你,说你如今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他都不敢认了。”
确实有点翻天覆地,因为根本不是一个人了。
但脑海里对宋氏一家人的温暖记忆,依旧牢牢留存着。
顾仟礼,你应该也很想见见他们吧?
“好啊。”顾婷之点头,“念念也一起吧。”
顾念念笑道:“姐姐先去吧,我正好拿着你给我的药材,研究怎么做成好吃的,等你回来一起吃。”
好妹妹和故友都在身侧,顾婷之今日的满足程度爆表。寥寥孤世,有了牵挂的纽带。
午后,阳光自天边洒下来,照在巷尾,像是打翻的一罐蜂蜜。浓稠的暖光漫过青石板,给砖缝里的小草镀上金边。
顾婷之和宋画安一路说笑地进了宋府。
这座新宅才落成不久,外墙尚有未褪尽的砖灰气,门前两株桂树已吐香,院中水榭回廊精巧别致,显然是主人下过不少心思营造的。
一入厅堂,便有两名年迈仆妇迎了上来,其中一个是顾仟礼儿时极熟的青姨,见她来了连忙笑着招呼:“哎哟,仟礼真是出落得越发俊俏了!当年我最疼的就是你!”
“青姨。”顾婷之眼角一弯,语气也亲热起来。
从前冬天,宋画安总偷拿青姨存的红薯和顾仟礼一起吃。
她再往里走,便见一位气质温文的长者从内屋缓步而出,五官端正、神色温和,正是宋父宋惠安,也是惠安书院的主讲席,顾仟礼极敬重的一位长辈。
她的脑海记忆里,宋先生执教时从不苛刻严厉,却也绝非软弱宽纵。他讲课时喜欢从《诗》《书》中引出事例,循循善诱,总能点出其中深义,却又不拘泥章句。
偶尔还会引几段民间故事来佐证大道,言语幽默风趣,学生们都爱听他开口。比起那些只教四书五经、将规矩压在学生头顶上的老派夫子,宋先生更像是一盏温和的灯,严而不厉,慈而不溺。
曾有一名学生,家中父亲本是朝中官员,却因谏言触怒龙颜,被安上“妄议朝政”的罪名。一道圣旨降下,全家即刻被贬谪至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昔日的荣耀转瞬成空,家族一夕之间跌落谷底。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学生心如死灰,再无心思埋头书卷。众人也都唯恐连带,避之不及。只有宋先生在夜里为他点灯开卷,说:
“天地间没有非读书不可的活法,但你若还想读,我就陪你。”
后来央照国新国主沈元玄登基,赦免全国。那学生考了个极好的成绩,一路跃升,如今也在某处为官。
她向宋父行礼时,更为郑重些:“仟礼见过老师。”
宋父见她如此,眼角也不禁泛起暖意,轻叹道:“仟礼长大了……都快认不出来了。”
“哪里,仟礼还是那个仟礼,只是换了些做派罢了。”
宋父笑着:“不必行礼,都是一家人。”
宋画安嗔道:“快开饭吧!我和仟礼都还未吃呢!”说罢,拉着顾婷之去饭厅。
宋父吩咐青姨取出自家腌制的梅酒,亲自为她斟了一盏,又让厨房快些准备饭食。
席间,宋府大哥宋文嵩与长姐宋兰仪也闻讯赶来。前者沉稳内敛,后者端庄娴雅,与顾婷之皆有往昔情谊,见面后寒暄几句,气氛愈加融洽。
不多时,饭桌上已摆满热腾腾的家常菜,虽不如王府之宴奢华,却分外暖心。
宋父的目光在顾婷之身上停留片刻,像在回忆些什么。
“仟礼……”他终于出声,语气温和而低缓,“你如今倒是,和从前截然不同了。”
顾婷之一愣,还未来得及应声,宋父已经放下茶盏,露出些许感慨的笑意:
“你小时候总是坐得最端正,答卷也规矩,文理清楚得像是照着官样文章雕的。那时候我就在想,你明明才学比谁都高,可说话、落笔,却总像是在先问一遍‘这合不合礼’,再去写。”
“那不是件容易的事。”
顿了顿,他又道:“一个年纪小小的女孩,就知道世界不允许她做自己,只能活成旁人喜欢的模样……”
顾婷之眼神略有一丝飘忽,她想起那时候确实是,这具原身是个被规矩和家族淫威压出来的“贤女”,连笔锋都不敢弯。
宋父继续说着,眼里那点藏得很深的欣慰终于泛了出来:“可现在不一样了。听说你在拍卖会上一掷三百万,还当街退了亲,又给平民诊病,还敢顶撞太后了?”
他说着,也忍不住失笑。
“我……我退亲是有原因的。”顾婷之不知道先解释哪个,又不知道该从何解释。
“父亲!”宋画安想打断。
宋父话锋一转,语气微顿:“仟礼,你当街悔婚的事……老夫虽不知原委,但还是要劝你,之后行事皆要三思。魏家权重,风头正盛,此事若真起了风波,你一个姑娘家,怕是要吃亏。”
顾婷之神色坦然:“多谢老师关心,仟礼心中有数。世道虽难,我总不信一个人靠自己不能走出一条路来。”
宋父听后怔了一下,随即点头笑道:“好,好得很。这才是我学生应有的风骨。若是今后你有求,皆可言于宋氏,宋氏会全力助你。”
宋画安笑道:“就是!从前便觉得你太守规矩,活得累。如今你就做你想做的事,我们都支持你。”
众人皆笑,气氛温和又略带感慨。
青姨拿来红薯糖糕,笑眯眯地说,“以前画安总偷偷拿我存的红薯烤了去和你一起吃,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会把最大最好看的红薯放上面,方便你们拿去吃。当时你太瘦了,我就希望你多吃几口。”
几人闲话家常,宋兰仪拿出自绣的香囊,递给顾婷之,说是为她祈福避邪,防小人陷害。
她柔美的脸上满是喜欢:“你和画安关系最好,画安自幼失了母亲,性格太跳脱,没什么知心好友,她一直在心里挂念着你。此番举家来京,我想送你的香囊还没绣好,她便紧紧催着我完工,然后拿着香囊和我一起去庙里给你祈福。”
“菩萨保佑过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会一路平安的。”
宋画安当即打断:“姐姐不要如此煽情!我哪有一直催你,是你绣得太慢了!”
宋文嵩拿来几帖适合女性调养气血的方子,说自己虽不是大夫,却也愿略尽绵力。他记得顾仟礼是小丫头的时候就怕冷,夏天也嘴唇发白。
整个宋宅,静谧、温和、让人不自觉卸下心防。
顾婷之望着这一屋子的温情人气,瞬时忘了外头那满是算计与流言的世界。
若命运一直是这样,是否顾仟礼就不会选择自尽?
温暖的时间流逝飞快,不多时明月已高悬夜空。
宋府上下热情招呼顾婷之住下,青姨说连被褥都铺好了。但顾婷之想着答应过顾念念晚些时候要回府一起研究药膳,便婉拒了,并说下次常来。
她是真的想要常来。
宋画安提议那就由自己走路送人回顾府,反正也不是太远,正好路上还能多叙叙旧。
于是此刻,宋画安和顾婷之携手走在路上,身后是不放心两个女孩夜晚独行、提着夜灯紧跟的宋家大哥宋文嵩。
“仟礼,我很开心你能来。”宋画安握着顾仟礼的手说。
顾婷之扬眉:“你以前就喜欢看我笑。我在宋府一直不自觉地笑,真的很开心。我下次定会常来。”
宋画安认真地点了点头,“嗯,我喜欢看你笑。以前总是不苟言笑的那张脸,如今这么多笑容。我也好开心。”
看着宋画安在夜色中亮晶晶的眼睛,顾婷之在心里告诉自己:
无论今后遇到什么,我都会笑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