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诗 第4章 其二 暂歇之处

有个小人偶来到了踏鞴砂，还住进了丹羽大人的居所！

这是他被收留后的几天里，在塌鞴砂所能听到的最多的话题。

什么样子的？

从哪里来的？

谁发现他的？

以及，叫什么名字？

最先被缠上的是把人带回来的桂木，即便在后来得知那个被他捡回来的孩子并非人类，他还是一遍又一遍的向村民们重复着自己是如何在名稚滩与那个孩子偶然相遇，又是如何将他带回来的。至于名字，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记得了。

所幸，他编故事的能力还不算太拙劣。甚至在安顿好人偶后的当晚，御舆长正独自找到他，询问人偶究竟从何而来时，竟也未曾表露出半分怀疑。

人对不幸和苦难拥有与生俱来的畏惧，但也因而更懂得怀抱怜悯。

他隐瞒了与那个孩子有关的所有真相，真心接纳了这个小人偶成为蹋鞴砂的一份子。在桂木看来，不论缘由为何，那孩子既然主动选择了隐瞒自己的来历，想必是真的如他所想那般不愿再重提过去。于是，他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来帮他掩盖来历，为此，甚至不惜将自己也骗了进去。

自那之后不久，刀匠们的孩子也听说了这件事，他们同样对这个突然到来的小人偶感到非常的好奇，于是寻了个借口出门，打算偷偷去见一见他。他们摘下新鲜的堇瓜，好好的放在从家里顺出来的果篮里，学着大人的模样，以此作为初次见面的礼物。

要找到那位小人偶并不困难，唯一需要注意的是不被人察觉。孩子们先是在院外观望了一会儿，在确保不会有人经过后敲响了院门。

还未来得及放下手中的堇瓜，院内很快响起几声轻微的脚步声，一群人慌不择路的向旁边的草丛处躲去；紧接着院门敞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一只怯生生的小脑袋从门缝里探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在发现外面空无一人后，很快轻轻关上门退了回去。

刚才的失误显然吓了他们一跳，躲在一旁的孩子们并未来得及看清他的模样。仔细斟酌后，他们将那几只堇瓜放在了距离门口几步远的地方，然后再一次敲响了院门。然后，同先前一样，回到各自的位置藏起来，紧紧盯着门口。

院门随后就被推开，他们看见一个身着白衣的孩子从里面探出身来，仔细环顾着四周，这一次，他注意到了地上的堇瓜。

他把地上的堇瓜捡起来了。

他又把堇瓜放回去了？

他看过来了！

不好，他要回去了！

在小人偶正转身准备退回去的时候，孩子们急忙从草丛里跳出喊道：“等一下！”

“抓到你了！”他们激动地说道。

小人偶被吓了一跳，他看着围在身旁的孩子们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我，什么都没做。”他着急道。

孩子们被他的反应逗笑，人群中的一位女孩向他解释道：“不是不是，这些堇瓜原本就是送给你的。”她拿起果篮里的堇瓜，擦去上面的灰尘递了过去。

懵懂的小人偶不明白所以，但还是接过了孩子们的见面礼。

再然后，他们问：“你就是住在丹羽大人家的那个小人偶吗？”

他点点头。

“你看起来，和我们一样哎！”他们说。

“哇，你长得好漂亮，身上穿的衣服也很好看。”他们又说。

“嗯？你怎么光着脚，你不穿鞋吗？”他们叽叽喳喳的说。

…………

最后，他们问出了那个最重要的问题：“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叫什么名字……？”小人偶抱着堇瓜微微愣住。

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下，他歪着毛绒绒的脑袋问：“名字？是什么？”

虽然那天晚上名为长正的男人曾厉声质问过他，那时迫于压力他只能借口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但那究竟是何东西，他依旧不得而知。

“名字就是……就是……额……就是爸爸妈妈给你起的，然后每个人都会那么叫你的，那个就是你的名字。”孩子们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

这样吗？他想了想说：“那他们都叫我——人偶。”

“不对不对，不是这个。”他们摆摆手道。

“那……小人偶？”他试探着问道，他们刚刚也这么叫过他。

也不是这个？

“那看来，我好像没有名字了呢。”他轻轻道。

“不可能，名字可是很重要的东西，你会不会是忘了，或者……”

或者什么呢？

或者他的爸爸妈妈根本没有给他起吗？

大人们说他是和家人走散了才被捡回踏鞴砂的，这样问的话他应该会难过的吧，可他们又实在想不出来其它的理由。

但反正，每个人都有名字的呀！

他们磕磕绊绊道：“总之，你怎么可能没有名字呢？就算你是一个小人偶，也应该有名字的。”

为什么一定要有名字呢？

他不懂。

记忆中的那个人，除了金羽，没有再给过他什么。名字，是重要的东西；而重要的东西，他没有。可是他们说，他应该有。

那，没有的话会怎样呢？

孩子们被问住了，他们答不上来，只觉得这个小人偶好生奇怪，不仅什么也不知道，还总是问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可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名字，在更远的地方，那里的人们也都有名字；就连一只小猫、一只小狗，还有抓到的鬼兜虫，甚至是一只娃娃都有名字。”

递给她堇瓜的那个女孩从口袋里拿出了她的娃娃：“就像圆子一样。圆子，是我给她起的名字。没有名字的时候她还不长这样，后来有了名字，她陪我一起玩、一起上学。妈妈还会给她洗澡、做漂亮的衣服，我们一起就像家人那样……”

话音还未来得及落下，她像黑暗中扑闪的小狸猫突然嗅到了什么那样，连忙点头道：“有了名字，就有了家人，还会有很多朋友！”

至此，他好像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名字是重要的，但似乎又不是那么明白。

孩子们不再急于追问他的来历，以免这个小人偶又问出一些奇怪的问题。他们来找他不是为了解答这些奇怪的问题的，那是大人们才做的事。

他们只是孩子，是来交朋友的。

但他们还是安慰他道：“不必着急，名字这种重要的东西当然要好好考虑了，等你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名字以后，再告诉我们吧！”

因为，重要的东西从不轻易既定。

他们凑在一起分享了那几只堇瓜，并以此作为约定：“既然你收下了我们的见面礼，那今后我们就是朋友了！等你找到了名字，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们。”

小人偶点点头，轻咬了一口捧在手里的堇瓜，将香甜的果肉混着约定一起咽下。烫烫的、软软的果肉，还有炭火炙烤过的味道，一起在舌尖上跃动着，然后慢慢滑入身体里，将空落的躯体填满，连带着胸口处的那片空洞也被满足所短暂的替代。

这种感觉很奇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

很喜欢——

往后的日子里，孩子们三天两头往这儿跑。他们给他带来了很多东西：旧到快要掉页的童话书、新鲜的堇瓜和树莓、从无败绩的鬼兜斗虫以及在废矿堆里发现的漂亮晶石。他们凑在一起玩游戏，从最简单的捉迷藏开始，即便他总是找不到他们；或者，去附近的海滩上捡一些奇怪的贝壳、抓滑溜溜的鳗鱼和螃蟹。

浅滩里长满了海草，顺着海浪涌过的方向不停摇曳，只要逆着水流走去，那些海草就会堆挤在脚背上，一路攀升缠上小腿。咸湿的海风会吹奏着衣摆，将他们扯向温暖的海岸，很舒服。若在天气极好的午后，阳光铺照在水面上，随着波流摇晃着细碎的光，斑驳的光影打在身上，闪着眼。

短短几日，一无所知的小人偶渐渐被孩子们所展现出来的世界所吸引，他对所有的未知事物都抱有充沛的好奇；而孩子们也不吝啬于分享有趣的东西，因为这令他们颇有成就感。

“明明几天前他还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就连最简单的睡觉都不会。”

“可他能坐在那等我们一整天，这可是我们都做不到的。”

“不过他好像从来没有睡过觉，他不会困吗？”

“人偶应该不需要睡觉吧？”

“但他需要吃东西，上次的堇瓜他吃了很多呢！”

“这说明他喜欢我烤的堇瓜，毕竟我烤的堇瓜可是最甜的！”

“他也看了我的故事书，他一定也喜欢那些故事。”

“他还摸了我的鬼兜虫呢！”

“可你的虫子差点夹到他的手指。”

“只是差点，还没有夹到呢！再说，人偶又不会痛。”

“你又不是人偶，你怎么知道……”

几个孩子一路吵嚷着，就在他们即将争吵起来时，前面的伙伴突然回头让他们噤声：“嘘，前面有人！”

他们一下捂住了嘴，蹑手蹑脚地从旁边猫过去观察情况。

门口站着几人，远远看去像是几个大人，正在和另一位说着什么。小人偶在他们中间，他低着头看起来有些拘束。他们又靠近了一点，看清另一人的模样：“是丹羽大人！他回来了！”

孩子们有些慌了，那今天是不是不能去找小人偶玩了？

丹羽大人回来会把他送走吗？

可他们才刚成为朋友不久，他还什么都不会呢！

他们立刻安静下来，仔细偷听着大人们的谈话：“人偶……回去……之后再……！”

怎么办，他们真的要把他送走！

可恶，居然商量着要把他送走，还笑得这么开心，又不是送走一只小猫小狗！

就算是小猫小狗也不可以这样！

他们赶忙从草丛中扑出来，大声质问几人要把他们的朋友送去哪里。

看着这几个突然冒出来的炸毛小家伙们，大人们面面相觑道：“送走？我们没打算将他送走啊？”

丹羽一下抓住了重点：“朋友？看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呢。”

孩子们心中暗道不好，居然如此轻易就发现了他们的秘密。

哼，真是和盗宝鼬一样狡猾的大人！

长正回过来神来：“原来这段时间你们是偷偷跑这来了，怪不得大人们有时候找不见你们，原来是交了新朋友。”他的余光微微瞥向身旁的人偶，略作停留后继续道：“不过，请不用担心，丹羽大人已经同意收留他了。”

意外转而被欣喜挤占。孩子们绕着他们欢呼，迫不及待地朝小人偶伸出手，邀请道：“那快走吧，今天带你去我们的秘密基地！”

小人偶犹豫着看向丹羽，似乎在征求他的同意。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掌覆上在头顶，丹羽轻揉了一下，俯身蹲在他的面前，温柔地说道：“去吧，注意安全，记得早点回来。”

他望着那双温和明亮的眼睛，轻轻点头应下，转身握住了那伸向自己已久的手掌。孩子们牵着他，簇拥在身边，带着他走向未知的远方……

黄昏的幕布开始下垂，夜色里的星轨逐渐明朗，而面前的月亮，苍白而又宁静，是他无法触及的完整。

他注视着它，直到稀薄的云雾自天际边弥漫过来，将它浅浅遮蔽住一角，掩下微弱的辉光。

良久之后，他轻呼出一口气，推开院门探身进去。他学着人类应有的礼仪，轻道一声：“你好，我回来了。”

这是不久之前，从孩子们那学会的。

你好，谢谢，然后是再见。

这是人类最基本的社交礼仪。与之相对应的还有一句：我出发了。不过，现在已经用不上了。刚才那一句，是今天孩子们临时教会他的。

大人们都喜欢有礼貌的孩子。这样，即使不小心犯了错，他们也会温柔的告诉你：没有关系

这是孩子们从小习得的经验。

丹羽回头看着站在门口扭捏不已的小人偶，招呼他进来：“先去洗手喔，晚饭马上就好了。”

他将灶台上烹饪好的时蔬汤取下，盛在了两个碗中，连同先前做好的鳗鱼饭一起放在了餐盒里。

看他的年纪应该还不会用筷子吧……

丹羽思索着将其中一份餐具替换成了汤匙，将它们端上了餐桌。那份带有汤匙的鳗鱼饭被放在小人偶的面前，还有一碗时蔬汤。

他端坐在桌前看着面前的晚餐：煎至焦黄的鳗鱼肉块覆盖在淋满酱汁的米饭上，上面撒上了少许白净的芝麻，肉块一侧铺满腌制过的海草，另一侧是两份金黄软糯的鸟蛋烧。

虽然不知道这些东西具体是什么，但它们很漂亮。他眨着亮亮的眼睛向丹羽道谢，说自己很喜欢。

那副乖巧模样让丹羽不禁低笑出声，想起刚见到这个小人偶的第一面时，他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摆弄着一本旧旧的童话书。那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现在想来真是可爱极了。

什么嘛，分明还只是个小孩子啊。

丹羽示意他尝一尝，木质的汤匙被握在手中，在他期待的目光下，小人偶嗫嚅着询问他：“这是……做什么用的？”

如此疑问不禁让丹羽怔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对方还是个连饭都还不会吃的小孩。

丹羽简单示范了那柄汤匙的用途，小人偶的理解能力很好，在经历几次稍显笨拙的尝试后，很快便学会了如何使用餐具进食。

他安静的享用着人生中第一份晚餐，也时不时看向丹羽，不停纠正着那满是破绽的行为姿势，尽可能让自己的举动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他已经和人类的孩子们相处过一段时间了，也了解到了人类的一些特点：对于不喜欢的人，人类是不会在一起分享食物的。丹羽大人给他做了晚餐，应该是不讨厌他的吧……

这样的想法不禁让他微微雀跃，晚餐很好吃，跟孩子们给他烤的堇瓜一样好吃。不过唯一不同的是，和孩子们一起吃堇瓜的时候并不像现在这样，他们不坐在椅子上，也不把东西放在桌上；而是蹲在地上，用手捧着。

人类是很复杂的生物，不过还好，他还能应付得过来。如果丹羽大人不嫌弃他的话，应该能教会自己很多东西。他有很多东西都不知道，能被一个好人收留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但他也真的怕自己会给他们带来麻烦，那样的话，他就真的没有地方可去了。

那碗鳗鱼饭被一点不剩的全部吃光，丹羽在饭后备了热水，说要和他一起泡澡。不知道他和孩子们去哪里打滚，沾了一身的泥回来，那身白色的狩衣上也蹭上了不少。最重要的是，这孩子连鞋都没穿。

一旁的小人偶正为此事焦躁不安，脱去外衣露出自己的肢体对于他来说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倒不是因为害羞，而是身上那些难以遮掩的关节。

如果早知道要一起洗澡的话，他今天就应该去附近的海滩上走一走，把身上粘到的东西都洗掉再回来。可惜，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丹羽给他送来了换洗的浴袍，以及一双合脚的木屐，嘱咐他换上以后去浴室泡澡。他在内心挣扎了一下，答应了。

记住：大人首先喜欢听话的孩子，然后才是其他。只要做到这一点，你一定可以和丹羽大人好好相处的！

白色的浴袍被褪下，颤巍巍的挂在一旁的衣架上，他慢慢摸索着走进水中，找个角落坐下，背对着浴室门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丹羽一进来就看见缩在角落里的小人偶，纤瘦的身体泡在水里，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嗯——与想象中没什么差别嘛。

与丹羽大人生活的第一天，懵懂的小人偶学会了两件事：如何使用餐具吃饭，和怎样洗澡。尽管过程对于他来说并不算顺利，但他也逐渐了解到人类生活方式中的极小一部分。

灯灭后的房间里，只有月光的余辉还残留在房间里，小人偶埋进柔软的被子里，嗅着上面淡淡的皂荚味道翻了个身，卷起被子将自己裹进去，脑海里全是丹羽不久前说的话。

“不必感到拘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吧！”沐浴结束后，丹羽给他擦干头发时，在他的身后这样说道。

“丹羽大人，您不嫌弃我吗？”他把头埋得更低了：“我是一个人偶，和你不一样，和这里的每个人都不一样。”

“不会啊，人偶是仿照人类的样子做出来的，那些关节我们每个人都有。只不过，我们的在里面，而你的在外面。”丹羽道。

“我们并不感到害怕，你不要担心，也不要有负担，如果你还没有做好与我一起生活的准备，那就让我们先试着相处一段时间吧！让我多了解你一点，也让自己多了解这个世界一点。如果最后，你还是对此感到失望，想要离开的话，我也同样会为你的旅途送上真挚的祝福。”

他不知道用何种语言来形容这样的感觉，只知道在这曾经不顾一切都想要躲避的夜色里，他此刻能张开眼与它相视。头顶上、屏风上、墙壁上、陈旧的地板上……不论哪一处，都不再有那双血红色的眼瞳凝视着他，他再也不必为此，枯坐在仅有一点星光的地方，彻夜难眠只为等待晨曦的出现。

他终于，终于可以毫无负担地撕开这无边的黑夜，在它空寂的腹中安稳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