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
璃月,石门。
位于蒙德与璃月两地往来的交界地带,背靠高耸岩壁的南侧开了一家大碗茶摊。摊主是自北部轻策庄一带而来的璃月本地人,年轻时依靠这条横贯东西的商道做了些小本生意,也算与此地知之甚熟。于是,在人生越过耳顺之年后,老摊主选择卖掉了位于轻策庄的所有房产,特来此地开上一间茶摊。
茶摊不大,茶桌五六,占地一分左右。位置虽算不上开阔,但景致却极好,只要在茶摊外向南侧偏西一侧望过去,就能远远瞧见那位于碧水原一带的荻花洲。
正所谓湖光山色两相和,说的就是这云水茫茫、浮光跃金的荻花洲。水泽之野常年生长诸如莲蓬、荻草一类的水生植物,因而成为不少文人雅客望风采景的首选去处。洲野南侧,有客栈,名望舒。依百年萃华树而建,高耸入云,直指苍穹。长期往返璃月的商人总会念叨着这样一个说法:若是途经这望舒之地,且一定前去打个尖,或住个店。实在再不济,那也得点上道水煮黑背鲈,尝尝这个中滋味。
诚然,比起望舒客栈,这大碗茶摊就稍稍显得不够看了。不过,单卖茶水也能勉强赚足一日的成本,利润虽薄,但胜在多销。且不论如何选择,只要往返于璃月与蒙德两地,都势必要绕过南侧的龙脊雪山,途经这名为石门的要塞之地,那自然也就得经过这大碗茶摊。
老摊主年迈,精力却极好。每日要做的事就是准时开摊,等路过的旅客点上一碗茶后,再顺其自然地坐下跟他们搭话聊聊天。
行商赶路,出游采意,各有其人。茶客来得多了,故事也就精彩了。倘若旅费难有剩余,付不起这茶位费,倒也不必过于忧虑,且将旅途中的见闻一一道来,只要故事讲得好,老摊主自然不会吝啬于一碗茶水。
开摊时间够久,熟客就慢慢多起来。客人们不再满足于一碗解渴的大碗茶,提议让老摊主也备上些小吃,就当做是给他们一个方便。于是,大碗茶就着两地的特色小吃就这么开了起来,不论是来自璃月的山珍热卤面,还是来自蒙德的火火肉酱面都可供食客们点上一份。若是还不满足于这其中滋味,也可付上一些炭火费,去旁边的灶台上自行料理,食材自备即可。但无论小吃如何变换,这大碗茶却是小摊始终不动的招牌,也是往来此地的行客们每次路过都势必要点上一份的。不为其它,只为从那位老摊主或者茶客们口中,听听过去的故事。
大碗茶摊一如既往地热闹着,茶客们相坐在一起,谈笑风生,一如往常。只在一个寻常的午后,一双厚重的木屐踏上栈桥的竹制廊道上,沿路行至此处时,才略微有那么一点不同以往。
身着异国修验服饰的少年在茶摊角落的桌前落座,宽大的帽沿几乎完全遮住他的脸,只在少年摆弄茶具或捧起茶杯轻啜一口的时候,才能随着他的动作隐约瞧见那压在帽檐下的白皙的侧颜。
这每日往来石门的旅客形形色色,按理来说,像他这番装扮的旅者对于一位阅历丰富的老人来说早已见怪不怪。可偏偏对方举止端庄,形貌迤逦,不禁让人遐想连篇,妄图与之交谈几句。毕竟,显贵人家子弟出逃,只为追逐自由与理想的事迹,不论放在何时都是值得拍手称快的乐闻。实在不若,能听上些个上流名贵们的轶闻,也算开了眼界不是?
老摊主一边备着茶水,向茶客们讲着几日前从一众冒险家们口中听来的奇事,目光时不时扫向角落里的少年。待他将手中冲泡好的茶水端至客人面前,先前的故事也于此时落下了尾声。回过头去,就见那少年对面的茶位上,不知何时竟也落座了一位同为异国装束且稍显年岁的男子。皮质覆纹面具遮住他一半的脸,完全不见右眼,黑色的立领长袍虽遮住了那人的整个身形,但在竹制的椅子上落座时,还是将桌椅间的空隙称得极为拥挤。
他将身体往后倾斜了几度,虚靠在椅背上,看着面前的少年一言不发,如同一位极有耐心的说客,暗暗窥伺着某个契机;而少年只是散漫地摇晃着杯中的茶水,对那直白又略带侵略性的目光不予理会。二人相对而坐,看似交锋却又互不惊扰。
老摊主拎起一壶新煮好的沉玉茶露走上前去,为少年身旁的公道杯中续上一壶茶水。紧接着,又走到对面人的身旁,从左侧的茶具里挑出一只品相极好的青瓷茶盏,往里斟下了半盏茶汤。老摊主暗自庆幸着自己偶尔还会追逐一些风雅之物,虽说只是为了满足些许收藏的私心,可在这山野之地,要真有幸遇上几位身份显贵的客人,临时摆个台面的话倒也不算欠妥。
老人不紧不慢将手里的茶水递过去,道:“绝大多数来我这茶摊的客人,都被分为两种:一种是讲故事的人,而另一种则是听故事的。不知二位是哪一种?”
一盏清茶入口,滑进少年空落的腹中,往后是温热的气流从鼻腔里涌出,粘带一点潮湿的茶香味道。数个呼吸一过,他放下杯盏,纤瘦的食指饶有意味的轻叩着桌面,紧接一声极淡的哂笑,便不再接话了。
几秒后,对面那人却突然举起了茶杯,将杯中尚有余温的茶水悠悠倾倒在一侧的地板上。
“遗憾,二者皆非。”
身旁,低沉的嗓音顺势而起,宛若遥远北国中,那些老旧齿轮在金属躯壳里不停厮磨的回音,沉闷而又疲惫。话落,一只灰色的皮质钱袋怀揣沉甸甸的贵金属,晃荡着清脆的声响放在他眼前。
刹时,老人瞪眼看着桌上的东西一下僵直了身体,他很快收起神色朝一旁的男人微微颔首,就悄然退开了。没人过问他究竟看见了什么,少年只瞧他走得匆忙,连桌上的钱袋也未曾带走,看起来并不关心内里银钱几许。
对于摊主留下的问题,少年无心斟酌,他唯一留有疑惑的是面前装束怪异的男人。对方似乎对自己意有所求,从稻妻的离岛到璃月的瑶光滩,从龙脊雪山至璃月石门,再到这大碗茶摊前。对方跟了一路,却始终不曾告知来意,实在是……烦人得紧。压在帽檐下的眼睛只略微抬起些许,就与对方淡蓝色的眼瞳交汇上
四角星状的瞳孔?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瞳孔,不是稻妻人,看装扮似乎也并不属于璃月和蒙德,所以究竟是何人呢?
目光直直对过去,却不见对方眼底留有半点波澜。他微阖下眼睑,将目光重新落回面前的茶杯之上。水汽从杯口若有若无地腾起,揉碎杯中摇曳的倒影,少年低头看着似有所思,只是耐心早已消磨殆尽。他仰头将那杯半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温凉的液体在口中泛开,微涩的味道还未来得及被细细品味便被仓促吞下。少年站起身来,往桌沿处掷下一袋摩拉,随后压下帽檐准备就此离开。
那只修长的手臂终于还是横在了他的身前,距离不近不远,又恰到好处。少年抿起唇角,掩过满脸的不耐,别过头质问:“为何阻挡,你们究竟是何人?”眼睛里、语气间几近烦躁。
“并非阻挡,而是等待。”
是非曲直他无意追究,一路鬼祟的监视与观察实在扰得他心烦。
“哦,想拉拢我?”少年扬声而起,微侧过头,余光瞥见身后的茶客们,此刻正用一种如临大敌的姿态戒备着什么。他忽然就扬起嘲弄的嘴角,转过头朝那人呛了一句:“可惜,你们的声名似乎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光彩……”
话音未落,一柄幽黑的铳枪就横在眼前,再然后是,一股浓厚刺鼻的火药味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他的鼻腔里。
有些熟悉的味道……与他浪迹到雪山的洞窟中时,在入口侧闻道的味道一模一样。同样的味道,他还在那个被称作眠龙谷的地方,在那巨大龙骨遗骸附近也嗅到过很多——他顺着雪山的山道一路向北行进时,在它半山腰处的雪原上无意撞见了正在举行猎杀游戏的一众士兵,那群人手中的枪械他还留有印象,与眼前这柄铳枪分明相差无几。
他清晰记得,沿途被迫停驻时,目之所及的是一种名为贪婪的神色,它正飞扬在每个人的脸上。一个、两个……直至所有人都用同样丑恶的嘴脸盯着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早已避无可避。视线往下偏移几度,便落在士兵手中拖拽着的、绵软的尸体上,新鲜的血液正从它们的嘴角以及腹腔里不停滴落下来,溅在白净的雪地上。
少年看着眼前的诸般景象,抿起唇角只字未言,而那些远道而来的侵略者们,则像是捕捉到什么恶趣味一样,开始肆无忌惮地朝他吹着口哨。似乎又觉得这般戏弄实在算不上过瘾,离他较近的两名士兵突然兴奋地扬起手中的雪狐,将腹腔中还未流尽的鲜血淋了一地,确保少年能悉数瞧见。
他偏过头去,不再看它。人群簇拥里的某位士兵在戏笑声中逐步显露出劣性,将脚下那具软绵的尸体狠狠踢到少年面前,也因此成为众人追捧的下一个对象。
纯白的狐狸骤然滚落至脚边,它无力的脑袋偏向了人群一侧,那双晦暗的眼睛就这样死死望向他们,但身体早已不再动弹。寂寥的雪原上,寒风裹挟着碎雪一并扬撒过来,掀起了几缕未被血染浸的尾巴毛扫在他的脚面上,将少年惊得往后连撤了两步。
这般姿态也尽数落在了那一群人眼中,还不等他站定,一阵近乎疯狂的嘲弄声随即响彻整片山野,刺耳的杂音将顶部枝杈上的雪花惊落几瓣,落在少年的后颈上,留下一身的冷。
少年看着它,许久不再有其它动作,直到风重新送来几口作呕的火药的味道,才让逐渐游离的意识被拉回。
实在肮脏,实在卑劣,实在……恶心。
他僵硬地挪动身体从那具小小的尸体旁跨过去,什么也没说,什么都没做,麻木地朝着北方继续前进。只要离开这里,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对,什么都没发生过;而他,也从来不曾看见过什么。
他佯装不在意地安慰自己,趔趄着朝山后走去。刺耳的戏弄声一路未停,衣袖下的手紧紧攥着,直到他完全走出那片雪原,灰白的原野就要消失在眼前时,才终于跌跪下来,撑在坚硬的石壁上几近干呕。
手依旧在抖,不明缘由。
他攥着手臂缓和着呼吸时,背后苍茫的雪山深处传来了几句细微的嘶喊,紧接的是几声枪响——它们在呼啸的风声里沉闷而起,最终也只在三个呼吸后,归于寂静。
火药的味道似乎又被风吹过来,就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回忆尚且不算愉快,更别提此刻身着同样装扮的扈从就立在他眼前。他皱着眉,缓缓咽下回忆里粘带的闷涩感,一言不发。
周围的茶客早已如鸟兽散,身侧之人扬了扬手,于是无礼的扈从就乖乖退了回去。午后的阳光是越不过这重岩叠嶂的,此刻,在这隐天蔽日的角落里,所谓秘密,正悄然滋长。
“你的真面目是为一种武器,可为钢铁的意志所用,也可继续漂泊流浪。即是如此,何不到反抗命运的席间来,成为欢庆的一份子?”
少年微张着唇角,欲言又止。偏过眼眸,对方胸口处的金属徽印闪烁出刺眼的锋芒,他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越过山峦,却始终没能朝里透过些许微光。在这阴暗的角落,环臂矗立于此的少年静静听完了整首遍布诡谲的曲调——遥远北国的冰之魔神为他划定了新的序章,只等他亲自走上前去,亲手揭过乐谱。
于此,被神撇弃的人偶再一次选择了将自己出卖给神明。而他也确如所有人意想的那般,毫不犹豫地迈入了那张独为自己编绘的巨大织网。说到底,所谓“等待”,始终不过“利用”二字,人心尚且叵测,何论格位高者。而端坐于至冬宫的冰之女皇,又会为他带来怎样的风霜呢?
那可真是,让人期待……
从晦暗的角落里走出来时,身后是一众隶属北国的他乡之客。他站在荻花洲北部的高地上,目光经略过的是祥和又宁静的原野;在它之后,是屹立于远方的客栈望舒和那座繁荣热闹的璃月港;千里之外,那片令他无数次失落的、破碎的土地,是他再不愿回望一眼的地方。
“走吧。”
还未散尽的声音不知与风一起偏向了何方,再回过头时,斜下的余晖为他抖落一肩的冷意,裹挟着雪雨飘然落下来。身后的扈从为他送来了斗篷,少年摆摆手拒绝,直言人偶无心,便独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