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德镇的鹅卵石街道十分狭窄,仅容三四人并肩通过。两侧半木结构的房屋屋顶几乎相接,倒梯形的建筑墙体向内倾斜,将天空切割成一道细长的蓝缝。
阳光被屋檐挡在外面,整条街道隐在阴凉中,只有偶尔从屋顶缝隙漏下的光斑,在青石路上明明灭灭。
无论身处赛德的哪个角落,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那座位于正中央的钟楼。越靠近,越能看清细节。
台樛甚至能分辨出钟面上无数镶嵌的蓝色猫眼石,在阳光中折射出绮丽的光彩。
他在弯弯绕绕的巷子里胡乱穿行,全靠钟楼作为指引,试图抵达塔楼脚下。
“嘿,那里没路,你要往左走。”
一个清亮的声音喊住了他。
台樛心下大喜,终于见到了除自己以外的人影。
他正愁找不到人问路和套话。
他转过身,循声望去。
叫住他的是个相当漂亮的少女,一头金发比这阴翳街道上任何一丝漏下的光都要耀眼。
他走过去,有些意外地发现,对方竟与自己一般高。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里?”台樛疑惑问道。
少女看清了他的容貌,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
他的皮肤是一种近乎诡异的苍白,终年不见阳光的吸血鬼也不过如此。
加之身形清瘦,更添几分病态。
不过,男子五官颇为俊秀,笑起来时眼神温和,倒不让人觉得危险。
“你是异乡人吧。”她笑了笑,语气笃定,“前来赛德观光的旅人,十个里有十个都是为了钟楼而来。”
“你们这里,有很多旅客吗?”他没有急着承认。
“前些年比较多,”少女的眼神飘向远处,“有不少前来游玩的异乡人,因为这钟楼非常著名,许多慕名而来的旅客都是为了一睹其风采。”
“那时小镇上可热闹了,街道集市人头涌动,异乡人随处可见。旅馆里也住满了人,各地的异乡人还会带来许多好玩有趣的东西,那可是赛德最风光繁荣的几年。”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随即又黯淡下来,“只不过近几年来这里的异乡人少了很多,估计是大家都看腻了这栋钟楼,觉得没什么新奇的了。”
她无所谓地耸耸肩,“毕竟它除了高,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了。”
台樛不置可否:“这栋钟楼可不仅仅是特别高,而且特别美,简直是美学巅峰。这么典雅恢宏的钟楼,一看就是出自大师之手。说起来,这栋楼的设计者是谁呢?”
少女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突然大笑不止,笑声在狭窄的巷道里显得格外清脆。
“美学巅峰?大师?我看未必。”
“那人连个名字都没有呢。”
这下台樛更好奇了。
具备如此匠心与鬼才的设计师,必然是个颇负盛名的大师,才能设计出这样繁丽又充满特色的建筑。
而且据她所说,如果所有旅客都是为了钟楼而来,那这栋钟楼无疑已经成为赛德的象征与灵魂。
作为城镇的核心地标,就算设计者是个寂寂无闻的天才,在此名楼落成之后也必定名满天下。
如此伟大的艺术家,只靠这一建筑就足以证明自己的才华,又怎么会籍籍无名?
这不合理。
相当的不合理。
而且看这少女的态度,似乎对这钟楼满不在乎。
按理来说,它是赛德吸引旅客的唯一景点,面对这么一棵摇钱树,居民们不说引以为傲,起码会认可与重视它的美学价值与经济价值才对。
“说起来还真是遗憾,”台樛露出惋惜的表情。
“我这趟虽然是专门为钟楼而来,一睹风采是一方面,不过更重要的是我想与它的设计师交流一番,更好奇究竟是怎么样的天才,才能设计出此等杰作。”
他顺势追问:“你们镇上的人,都不认识这位设计师吗?”
少女偏头想了想:“镇上的人应当都不认识。不过在我印象里,小时候在我父亲那见过一张手稿,那时钟楼刚刚竣工。”
“哦?”台樛相当感兴趣,“您父亲也曾参与设计过这栋楼吗?”
“那倒不是,”少女摇头,“他只是一名工人。这栋楼完完全全是由一人设计完成的。”
“可能只是张不重要的废稿,被我父亲偶然带回来了。那块布上也没有署名。”
她补充道,语气随意,“如果你要找那名设计师的话,估计找不到了。钟楼竣工后,他就从赛德消失了。”
“好吧,真是太遗憾了。”台樛轻声叹息,随即又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容,“不过能有幸见到如此伟大的建筑,我的人生也算是圆满了。”
“这栋楼真的有那么好看吗?”少女歪着头,脸上是纯粹的不解。
对她而言,日日可见的风景,自然算不得稀奇。
台樛笑了笑,目光再次投向那高耸的尖顶,语气带着感叹。
“对于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来说,能看到如此神迹,才不枉来这一趟啊。”
少女的目光在他过分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他清瘦的身躯上。
这模样,一看便是长年缠绵病榻、未曾见过几日天光的人。
想来是大病初愈,身子骨利索了些,如今才能活蹦乱跳的站在赛德镇。
她心里转过几个疑问,关于他的病,关于他的来历,但终究觉得唐突,没有贸然问出口。
台樛却有不少问题:“我这一路上,都没怎么见到镇上的人,大家都去哪了?是有什么集会吗?”
她闻言,轻轻叹了口气:“自从前来游玩的异乡人变少后,小镇上的居民也渐渐不爱出门了。街上越来越冷清,大家好像都习惯了把自己关在家里,除非是不得不出去采买些食物药品,否则宁愿守在家中。”
“原来如此,”台樛表示理解,随即又问,“之前听你提到集市,是在哪个方向?我倒是很想去看看。”
“去吧。”她指了个方向,“往那边一直走,第二个岔路口左拐,再右拐,就到了。不过现在没多少人,连摆摊的也只剩寥寥几个了。”
“谢谢。”
台樛默默将路线记下。
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般提起另一个话题:“对了,你认识爱丽……”
“嘿!”
那个名字尚未完全出口,少女似乎猜到了他即将喊出的话语,脸色骤然剧变。
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度亵渎或危险的词汇,猛地出声打断,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呵斥,不允许他把话说完。
台樛立刻噤声。
她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天空,眼神里充满了惊惧,随即狠狠瞪了他一眼,几乎是贴着耳朵,用气音急促地说道:
“不要喊出她的名字!”
“为什么?”台樛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感染,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她会听见的。”
少女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开始神经质地四处张望,确认周围除了他们空无一人。
“这里没有任何人。”台樛也跟着她环顾四周。
“风是她的耳朵,天空是她的眼睛。”
少女的声音更低,如同梦呓。
她显然被自己的话吓得不轻,不敢再在此地停留片刻,连连后退。
“她会找到你……”
扔下这句话,她像是受惊的鸟儿,飞快地转身,几乎是跑着消失在了迷宫般的小巷深处。
台樛站在原地,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他抬头,再次望向那片狭窄的天空,只有几只灰扑扑的麻雀,在屋脊上无知无觉地蹦跳着,发出叽喳的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