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陆清欢抱着还带着余温的保温桶走进来时,他爸陆建平正坐在床边给老爷子削第二个苹果。
“爸,我来了,您回酒楼吧,中午正忙的时候。”陆清欢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对父亲说道。
陆建平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闭目养神但耳朵明显动了动的老爷子,点点头:“也好,你刘姨一个人在前台怕忙不过来。爸,那我晚点再过来?”
“去吧去吧,有他在这儿就行。”陆德昌挥挥手,眼睛还没睁开,但鼻子已经微微抽动,循着保温桶里逸出的香气转过了头。
陆建平离开后,病房里只剩下爷孙二人。陆清欢打开保温桶的盖子,一股更加浓郁鲜香的热气瞬间蒸腾而起,奶白色的鱼汤,嫩白的豆腐,翠绿的葱花,以及其中若隐若现、形态完整的鲫鱼,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陆德昌没急着让孙子伺候,他自己撑着手坐直了些,先是凑近了些,深深吸了一口气,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品味这香气中的层次。然后,他拿起旁边的勺子,不是急着喝,而是伸进汤里,轻轻舀起一勺,仔细看了看汤色的醇厚度,又看了看勺中汤汁挂壁的情况。
最后,他才将那勺汤送入口中。
陆清欢站在床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右手手指下意识地掐了掐自己的左手手背。三年了,他再没为爷爷做过一道菜。这看似简单的鲫鱼豆腐汤,此刻却像是一场对他过去岁月和未曾泯灭天赋的检验。
陆德昌缓缓咽下鱼汤,喉结滚动了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还行。火候、调味都还算准,看来炖汤这方面的功夫还没全扔下。”
陆清欢紧绷的肩膀微微一松,嘴角刚想上翘,就听老爷子不紧不慢地继续道:
“晚上做个文思豆腐让我瞧瞧。”
文思豆腐!
陆清欢嘴角那点还没来得及成型的笑意瞬间僵在脸上,随即整张脸都苦了下来。那可是淮扬菜里极考刀工的菜式,要将一块软嫩的豆腐,切成毛发般粗细、能穿针的丝,非多年沉浸的功底不可。他这双手敲了三年键盘,颠勺都生疏了,更别提那种精细到极致的刀工。
“……哎。”他最终还是苦着脸应了下来,知道这是爷爷的又一道考题,躲不过。
老爷子没再说话,自顾自地端起保温桶,小口小口地,却速度不慢地将一整桶鱼汤喝得见了底,连里面的豆腐和鱼肉也吃得干干净净。放下保温桶时,他满足地喟叹一声,拿过旁边的毛巾擦了擦嘴。
病房里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清欢,”陆德昌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真不打算回来?”
他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孙子:“别以为我老了,待在这小县城就什么都不知道。你爸上次去H市出差回来说,你在那大公司里,天天受气,眼睛里都没了年轻人该有的那股子精气神。挣钱?挣那点窝囊费,把你身上那点灵性都磨没了,值得吗?”
陆清欢怔住了,他没想到父亲把这些都告诉了爷爷,更没想到爷爷会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他沉默了一会儿,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影。大城市的繁华、高效与压抑、孤独同时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转过身,认真地看着爷爷:“爷爷,我不是不想回来。但我现在……还没那个本事接手酒楼。我在外面学的是企业管理,不是餐饮运营的细节。回来了,也只能给我爸妈打打下手,帮不上什么大忙,说不定还添乱。还不如……在外面多挣点钱,至少能减轻家里负担,以后酒楼万一……也好有个退路。”
这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也是他一直以来说服自己的理由。
然而,陆德昌却嗤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说:“谁让你回来接手酒楼了?”
陆清欢彻底愣住:“啊?那我回来……干啥?”
“我在市里头,靠近新城区那边,早年盘下了一个小门店,上下两层,地方不大,但位置还不错。”陆德昌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本来是留着养老收租的。你要是回来,那地方就给你用。是开个小饭馆,还是弄个私房菜,随你折腾。挣了亏了,都是你自己的本事。用那个小店练练手,不比你在外面给人打工强?”
用一个小门店……练手?
陆清欢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这个提议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不是直接继承家业,背负沉重的期望,而是给他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从零开始?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许多念头——选址、装修、菜单、定位……在大公司学到的那些东西,似乎突然有了用武之地,而且是与自己最熟悉的烹饪结合。
爷爷这不是在逼他继承,而是在给他指另一条路,一条既能发挥他所长,又能延续家族传承,还给了他足够自由和尊严的路。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荡:“爷爷……您让我想想,好好考虑考虑。”
陆德昌看着孙子眼中重新亮起的那种熟悉的光彩,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了解这个孙子,倔,有主意,但一旦真正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这一点像极了他自己。所以他也不着急逼他立刻表态,只是“嗯”了一声,重新靠回枕头上,心里盘算着得早点出院,好多点时间重新教教这小子,别把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真给忘干净了。
下午,医生来查房,仔细检查了陆德昌的脚踝,又看了看各项指标。
“老爷子身体底子是真硬朗,”医生笑着对一旁的陆清欢说,“除了脚踝扭伤还需要养一段时间,不能吃力,其他没什么大问题。明天再观察半天,没问题的话就可以办理出院了。”
“谢谢医生。”陆清欢将医生送出病房。
在病房门口,他看着医生离开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病房里正试着活动脚踝的爷爷,老人鬓边的白发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他忽然就不想再“考虑考虑”了。
有些决定,需要的不是时间,而是触动。
他走回病床边,拿起空了的保温桶,轻声却清晰地对陆德昌说:
“爷爷,我答应你。这次回来,我不走了。”
陆德昌正准备躺下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看着站在逆光中的孙子,年轻人挺拔的身影边缘被阳光勾勒出一圈金边,眼神是他许久未见的坚定。
老爷子脸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开来,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了从陆清欢回来后的第一个,真正开怀而欣慰的笑容。
“好,”他重重地说,声音洪亮,“这才像我陆德昌的孙子!”
看着老爷子的笑容,陆清欢也长舒一口气,回来也许不是坏事。
两天后
午后酒楼的厨房,暑气被高效的抽油烟机不断卷走,但弥漫的烟火气依旧让温度升高了几分。刚出院的老爷子陆德昌坐在特意搬来的太师椅上,右脚踝还微微肿着,搭在一个矮凳上,但他浑不在意,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灶台前那个略显紧张的身影。
陆清欢的父母——陆建平和陈玉芹,也安静地站在老爷子身后,大气不敢出,仿佛即将接受检验的是他们自己。
陆清欢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案板那块洁白如玉、吹弹可破的嫩豆腐上。文思豆腐,淮扬菜中极负盛名的刀工菜,考校的是厨子将软嫩化为神奇的功力。他拿起专门处理细腻食材的切片刀,入手微沉,指尖传来熟悉又陌生的金属凉意。
他凝神静气,左手指尖轻轻压住豆腐,右手执刀,腕部下沉,屏住了呼吸。刀刃沾了清水,沿着豆腐的边缘,开始了极其细微而快速的移动。起初几刀,还能看到刀锋的起落,到了后面,只见他手腕以一种极小而稳定的频率抖动,刀光几乎连成一片薄薄的银幕,贴着指尖掠过,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唰唰”声。
豆腐块在他的刀下,仿佛被施了魔法,先是变成厚薄均匀的薄片,紧接着,他调整角度,开始切丝。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美感。最后,他用刀身小心地将一整摊豆腐糊铲起,放入旁边准备好的清水盆中。
清澈的水中,洁白的豆腐丝如同绽开的菊花,又似一团朦胧的烟云,缓缓散开,大部分丝线细如毛发,根根分明,在水中轻柔地飘荡。
陆清欢暗暗松了口气,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三年了,这手功夫到底还没全丢。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松到底,身后就传来一声冰冷的冷哼。
“粗细不一!左边那一片明显比右边粗了半毫!中间还有几根断了!这能叫文思豆腐?软塌塌,黏糊糊,一锅粥!这样的东西,我陆德昌的老脸都不好意思端出去给客人看!建平!”
“爸。”陆建平连忙应声。
“端出去!今晚就当员工餐的配菜,别糟践东西!”老爷子大手一挥,定了性。
陈玉芹在一旁看着那盆其实在外人看来已经堪称艺术品的豆腐丝,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惋惜和不解:“清欢,你这刀工……怎么现在连你爸都不如了?”
无辜中枪的陆建平嘴角抽搐了一下,默默承受了这记来自妻子的暴击。
陆清欢讪讪地笑了笑,擦了擦汗:“手生,手生……爷爷,再给我点时间……”
“时间?功夫是练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陆德昌根本不听解释,朝旁边的王叔抬了抬下巴。王叔会意,立刻端过来一大盆洗得干干净净的土豆。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从今天起,重新练!就从切土豆丝开始!”老爷子用拐杖顿了顿地,语气不容置疑,“今天酒楼所有需要用土豆丝的菜,都归这臭小子切!谁也不准帮他!”
看着那满满一盆起码有二三十个的土豆,陆清欢的脸瞬间苦了下来,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手臂的悲惨命运。但他知道,在厨房这块地盘,爷爷的话就是圣旨,父母也不敢有半分异议。
“知道了,爷爷。”他认命地应道,拿起那个沉甸甸的土豆和厚重的切菜刀,开始了漫长而枯燥的重复。
切丝、泡水、再切丝……厨房里只剩下菜刀与案板接触时富有节奏的“笃笃”声。从午后到黄昏,陆清欢的手臂从酸胀到麻木,肩膀也僵硬得厉害。他切坏的土豆堆成了一座小山,被王叔默默收走,新的土豆又不断补充上来。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和后背的衣衫。
当窗外天色擦黑,晚市高峰逐渐过去,陆清欢终于甩着几乎失去知觉、酸痛难当的手臂,生无可恋地从后厨挪了出来。他感觉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土豆了。
刚在酒楼后门喘口气,兜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是他H市的好友赵明宇。
“喂?清欢?你什么情况?请假回老家这都几天了,项目后续邮件你也不回,老大今天问起来了!”好友赵明宇焦急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陆清欢这才恍然想起,自己匆忙回来,只跟直属领导请了假,却忘了跟关系最好的赵明宇详细说明情况。
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组织了一下语言,简单说了爷爷“装病”、自己决定辞职回家,以及可能要接手家里一个小门店的事情。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赵明宇的声音带着犹豫:“清欢,你……想清楚了吗?在大城市打拼三年,好不容易站稳脚跟,现在全部放弃,回老家开个小饭馆?这落差……而且餐饮业多累啊?”
若是下午切土豆丝之前,陆清欢可能还会有一丝迷茫和动摇,但此刻,听着好友的劝阻,感受着身体极度的疲惫和指尖残留的土豆触感,他心底反而升起一股奇异的坚定。
“明宇,我想清楚了。”他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清晰,“这里……需要我。而且,有些东西,放下了才知道根本放不下。”
赵明宇了解他的脾气,听他这么说,便不再劝,转而笑道:“行吧!你决定了就好!那我可得找时间去趟你们那儿,好好尝尝你家这传承了四代的手艺!你到时候可别藏私!”
“好,随时欢迎。”陆清欢笑着答应,又聊了两句才挂断电话。
刚喘了两口气,想把脑子里那些土豆和项目邮件都清空,陆建平就走了过来。
“爸……”陆清欢立刻苦下脸,做出一副可怜相,“快,帮我揉揉,我这手和肩膀都快不是自己的了……明天老爷子要是还让我切土豆,您可得帮我打个掩护,让我偷个懒……”
陆建平看着儿子龇牙咧嘴的样子,失笑地摇了摇头,走到他身后,手法熟练地帮他揉捏着僵硬的肩颈肌肉。那力道不轻不重,带着父亲特有的宽厚和温暖。
“掩护就别想了,你爷爷精着呢。”陆建平一边揉一边说,“他让你过去一趟,在他房里。”
陆清欢嘴角一僵:“不是,还练啊,我都快被土豆腌入味了……”
“快去。”陆建平拍了拍他的背,语气里带着点鼓励,“是好事。”
陆清欢将信将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了爷爷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
“进来。”
他推门进去,陆德昌正坐在书桌后,戴着老花镜看一本泛黄的菜谱。见他进来,老爷子摘下眼镜,从抽屉里拿出一把略显古旧的黄铜钥匙,放在了桌面上。
“明天自己去市里看看,地址你爸知道。”陆德昌语气平淡,“店面不大,旧是旧了点,但结构还行。怎么装修,弄成什么样,卖什么,都你自己定,我不管。”
这时,陈玉芹也端着热水走了进来,顺势插话道:“对,清欢,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装修和启动资金,家里给你出!”
陆清欢走上前,拿起那把冰凉的黄铜钥匙,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触感硌在掌纹里,却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他抬起头,眼神郑重:“爷爷,妈,你们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陆德昌看着他眼中慢慢恢复的精气神,微微颔首,这才慢悠悠地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装修期间,你明天开始,准时跟着我到后厨重新练习。刀工、火候、调味,一样样来。不练到你爹现在这个水平,不准开门营业。”
“啊?还要练啊?!”陆清欢下意识地苦了脸,但很快又松了口气,他爹这个水平还是能够展望一下的,几个月应该够了,他知道自己的短板,也知道爷爷这是在给他打基础,为他铺路。
“行!爷爷您瞧好吧!”这一次,他的应答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站在门口的陆建平嘟嘟囔囔:“我厨艺有那么普通吗……”
陈玉芹笑着悄声说道:
“咱儿子天赋高,这也没办法,你厨艺要是普通咱家的酒楼不早垮了。”陆建平看着善解人意的老婆和天赋异禀的儿子,心情由阴转晴,乐呵呵的去收拾卫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