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要这药有何用处啊?”
“谁家内宅里没点秘辛啊…孙郎中就不要多问了。”玉京子狡黠地眨了下眼睛。
“这……”孙济仁显得有些为难。
“你放心吧,我不会乱用的,您要是不方便,我就向慕颜讨要了。”
孙济仁没再多说,弯腰在诊桌左下方的一个带锁的柜子里拿出一张药方,又另拿了一张纸把那药方誊抄下来。
他将誊抄好的药方递给玉京子,“这药方要配合调理脾胃驱寒补血的方子一起,才能达到小腹鼓胀,状若孕妇的效果。此药需每日一次,不可间断亦不可多食。待到预产期前,便可停药,停药后三日之内,用药之人必会如孕妇发动一般腹痛难忍。”
玉京子接过药方,“发动之时,用药之人会如何?”
“失气泄泻。”
玉京子走出民安堂的时候已经想通了所有,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去见赵夫人的必要。
将云霄宫的腰牌亮在赵府小厮面前,她便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了赵慕颜的院子。
她在院口驻足良久,不知何时院内的屋门吱呀一声响,赵慕颜走了出来。
玉京子站在原地,面色沉静地看着赵慕颜。
二人对视了一会,募地,赵慕颜笑了,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般的笑。
她坐到院子里的秋千上,对着玉京子勾了勾手,“玉儿姐姐过来坐呀。”
玉京子走过去,坐到赵慕颜身边。
“你都知道了吧。”
玉京子没有回答。
见玉京子没说话,赵慕颜侧头看向她,“你讨厌我了吗?”
感受到赵慕颜的视线,玉京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也侧过头看向赵慕颜,“你们之间的恩怨有来有往,说不清谁对谁错,我没有理由讨厌你。”
赵慕颜听见玉京子的话,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有来有往?说不清谁对谁错?”
笑了一会儿,赵慕颜好像突然泄了气,整个人软倒在秋千上。
她靠在秋千上,仰头看向天空。
晌午时分,日头正足。
她睁着眼睛看了一会,阳光刺得她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她叹了一口气,闭上双眼,眼泪又在眼角汇聚,滑进她的头发里。
“姐姐,你知道吗,这秋千原来是在正院的那两棵桂花树下,太阳照不到,雨淋不到……可是现在呢,它只能孤零零地呆在这个院子里,风吹日晒,没有半点遮挡。”
赵慕颜的手摩挲着秋千,脸上也有了点笑意。
“这秋千是我爹亲手做给我的,那时我爹刚刚来这雁灵城转任推官,那时赵府还没有这么大。”
赵慕颜虽然面上是笑着的,但是眼神空荡荡地不知道落在何处。
“小小的院子,高大的桂花树,我娘搂着我坐在秋千上,我爹就站在后面推,越推越高,像是要飞起来,我高兴也害怕,紧紧抓着我娘的手……”
赵慕颜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要被风吹散。
赵慕颜吸了一下鼻子,眨了眨眼睛,眼神里多了点温度。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爹带着我娘和我去划船,说是船,其实就是一个带篷的小舟,应该只能坐两个人的,但是那时候我太小了,所以勉强挤下……去的时候天气晴朗,水面好像都泛着热气,波光粼粼的,晃得我都睁不开眼。划着划着,天一下子阴沉起来,那水突然就变成深绿色了,像要把我们的小舟吞掉一样……”
“我害怕,我大声的哭,我爹把我放在他的腿上,紧紧地抱着我。我说我害怕,我想回家,他抱着我,又揽过我娘,他说别害怕,最重要的人都在身边,有什么可害怕的。他说只要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在哪,哪就是家……”
“我把头靠在我爹的胸膛上,他用手捂住我的耳朵,他的心跳比雷声还大。我和我爹娘紧紧贴在一起,小船被水晃的乱转,但是我一点都不害怕了,我就感觉那只是我爹在推着我和我娘荡秋千。”
赵慕颜回忆着过去的幸福,脸上是满足的笑容。
玉京子看着她脸上尚未干涸的泪痕,想去抱住她,但是又不忍心打断她的回忆。
“但是一切都过去了。”赵慕颜的笑容消失了,眼神又变得空洞起来。
玉京子伸手覆住赵慕颜搭在秋千上的手,赵慕颜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了出去。
只一个呼吸,她就已经收拾好心情,她手掌翻转,将玉京子的手紧紧握住。
玉京子垂头看着交握的两只手,“你恨你爹背弃了从前的幸福,所以才给他喝了绝育的药。”
赵慕颜笑了,笑得整个人颤抖起来,笑了好一会才停下来。
她轻轻晃动着秋千,目光落在自己膝盖上。
“你连这个都知道了啊……没错,我最恨的就是他,比起陈嫣儿,我更恨他!他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
玉京子看不清赵慕颜脸上的表情,但是从这恶狠狠的语气里,她已经知道赵祈安究竟给赵慕颜带来了怎样的痛苦。
“只是绝育而已,我应该杀了他的,我太心软了,我忘不了小时候他抱着我,哄着我的样子,我对不起我娘……”
赵慕颜声音哽咽起来,眼泪砸在裙子上,好像溅起了水花,像石子投湖,让玉京子的心里泛起了涟漪。
玉京子松开交握的手,将赵慕颜揽在怀里。
赵慕颜的眼泪落在她的肩膀上,似有千斤。
“我本来没想害陈嫣儿的,真的,给我爹下了药之后,我就没那么恨了。”
赵慕颜的情绪平复了一点,“我是有婚约的,本来我及笄之后就会离开赵府了,但是她用我娘的孝期把我留了下来,好,为我娘守孝一生,我也是愿意的。”
“可是你知道吗,她为了留住我爹,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将我娘精心养护的花草都摘下来,撒了满地,踩着它们跳舞,我怎能不恨!”
赵慕颜呼吸急促起来,玉京子的手轻拍在她的胳膊上,无声地安慰着。
“一开始我是没想到假孕的,是她自己蠢,以为自己怀孕了,都没找郎中确认呢,就来了我的院子…”
“我还记得那天,她穿着一身红来我的院子,脸上的得意都藏不住了,她问我,让我守孝,她却有孕,我会不会怪她?”
赵慕颜说到这低低地笑了两声,那笑声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
“我怎么会因为这个怪她呢,早在她摘花的时候,我就恨不能早点杀了她。”
“我知道我爹无法生育,还以为是她红杏出墙了呢,问了她身边的丫鬟才知道,她是喝了调理身体的中药之后,误以为自己怀孕了…无所谓,她既然想怀,那我就给她一个机会,让她体会一次怀孕生子,再体会一次失子之痛。”
“其实我没想到真的能瞒她到生产,这也怪她自己,身边这么多人,居然没一个人肯对她说真话。”
赵慕颜又在玉京子的肩上躺了一会才直起身子,“你要去告诉他们真相吗?”
玉京子抬起头,太阳已经被云层遮住,微风吹过,空气里带了一丝凉意。
“我是来找孩子的,赵府没丢孩子,我不会插手。”
玉京子说完,从内兜里把手帕拿出来,递给赵慕颜,“这个你收着吧,在陈嫣儿生产的屋子找到的,这花是自己绣的……”
玉京子没有把话说完,赵慕颜把那帕子接过来,仔细看了看那纹样。
“是卯花的帕子,这上面是一朵溲疏花,我娘觉得溲疏不适合女孩子叫,就让她叫卯花了。她一直跟在我爹身边伺候,陈嫣儿嫁进来,我爹就让她跟在陈嫣儿身边了。”
说到这,赵慕颜突然转身看向玉京子,嘴角含笑。
“姐姐知道溲疏花代表着什么吗?”
看见玉京子摇头,她说出答案。
“忠诚。”
“溲疏是我爹取的名字,意味着他对我娘忠诚,对朝廷忠诚,他让把人送去陈嫣儿身边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起溲疏这个名字……但是这不重要了,忠诚的一直都是卯花,不是他。”
玉京子的目光落在赵慕颜握着帕子的手上,她很用力,用力到整个手都在颤抖。
“就算我不主动去说,你爹和陈嫣儿也会不遗余力地去找孩子,去找真相。”
“我敢做就敢认,我从没想过要瞒着谁,只是他们太蠢,蠢到尽失人心却不自知。”
赵慕颜说的很坚定,那最后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玉京子看着这个脸庞还稍显稚嫩的人类小孩,又想到刚刚自己怀里瘦削的肩膀,最终还是选择开口劝慰。
“慕颜,你才十六岁,你知道你未来的人生有多长吗……长到有一天,你想起我时,甚至记不清我的脸。”
“如果你的一生都被恨意裹挟着,那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吗?如果你娘九泉之下知道因为自己的死让你变成被恨操控的木偶,那她能闭上眼睛吗?”
赵慕颜的脑子嗡嗡作响,她想起她娘咽气的那一幕,眼中含泪,双眼瞪得很大。
难道不是怨恨吗,怨恨夫君的背叛,怨恨生命的短暂。
赵慕颜眼神凝固,只有眼泪成串的掉下来。
她想起来了,她娘直到咽气还紧紧握着她的手,是放不下,放不下自己年幼的女儿。
赵慕颜像是从梦魇中惊醒,急促的喘息着,将脸埋进自己的双手,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玉京子用手顺着赵慕颜的背,感受着她身体的震动。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如果是凌清秋在这,他会怎么做呢?
他会戳破一切,让真相大白吗?
也许吧,但是玉京子只是一只小妖,她能做的只有帮眼前人解开心结。
至于其他的……人类的事应该由人类自己解决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