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沉默的少女坐在同样沉默着的少女身旁,雪白的病床上躺着同样一身雪白,气质却与这纯净的颜色完全相反的太宰治子。
她鸢色眼眸里沉寂的墨色吞噬了医院天花板的纯白,两种颜色生来相斥,碰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细看却又如此和谐,若是大胆探究,就能发现诡异的场面源于她与这洁白的病院唯一的相同之处,死亡与绝望,场景的气氛与人物的气质融合,令人精神恍惚,仿佛周身已经凝固成能够吞噬人性命的幻境一样。
“所以,兰堂,不,”说道这里,我顿了顿,把那模糊出现的记忆从脑海里按了下去,才继续道:“兰波先生是这次谣言事件的背后谋划者,并且已经被您和中原先生解决了,是吗?”
“……”
嘴上流利淡然得说话,但我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冷静坦然,我心里明白,在我恍惚的那个瞬间,这个多智近妖的存在已经发现了什么,即使一时不会多想也必然起了疑心,果然,在我问完话之后,她并没有理会我的话语,而是将原本放在窗外风景上的视线收了回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看似平静如潭水般的眼神蕴含着“太宰”年少时独有的,发觉了什么而后试探探知的玩味神情。
我很怕她。
对,我很怕他,“太宰”是个怎样的存在,我再熟悉不过,他像是异世界彼端的人,只是站在那里,就能让早就习惯了死亡,天生情感被迫缺陷的我惊出一身冷汗,直到现在,我依然无法克制出那份莫名其妙,毫不讲理的惧怕,就像对方是我生来的天敌一样,拥有强制性克制我的权利。
而如今从“重生”和“太宰治”变成女性了的荒唐事实里清醒过来的我,也不过是勉强让自己保持常态,安稳坐在这里罢了,在这个人面前,我简直就像是一个涉世未深,什么都不懂得的小女孩,做了二十多年港口Mafia的经验,甚至是本能都仿佛喂了狗,只有在她面前,我身为活物的情绪才会被激活,单单这一点,就能让我恐惧地感到无所适从。
“……明明是被森先生从死人堆里发现的,被揪出来的时候都没什么反应,但是每一次你出现在我面前,哦,是我出现在你面前,你就表现得很不一样呢。”
果不其然,这一世她也发现了她对我的影响。
脊骨覆盖的肌肉绷紧,肌肉上的皮肤也被迫绷直,上面瞬间出了一层冷汗,我知道自己现在是面无表情的,但是这没有用,我也明白太宰治子现在必然已经穿透了我僵硬的皮囊,探知到了我灵魂深处的恐惧,如果我有灵魂这个玩意儿的话。
胸口被割裂出巨大伤口的少女躺在床上,虚弱又苍白,像是窗外那些被风冲击的蝴蝶一样脆弱,偏偏她的眼睛又是那样深的可怕,是能将我吞噬的深渊,拥有这样矛盾气质的少女保持着这个姿势,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然后她就在我的沉默中,问出了那个同样的问题。
“呐,”她说:“我就这么让你害怕不安吗?”
在她面前说谎也是没有任何用处的,这也是我早就明白的道理。
“是的。”面对她的问题,我如实回答道:“我怕您。”
“为什么呢?”
得到我这样的回复,她反而显得有些意外了,她好像发现了什么感兴趣的东西,眼眸亮起,苍白的脸也泛起潮红,甚至忘却了自己的伤口一般,用手臂支撑着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为什么呢?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坐在死人堆里,手上抓着从袭击你的人那里抢来的武器,那群人的死因根本不是其他势力所说互相厮杀,就是死在你手上的吧?这样的年纪和身体,能在这样数量碾压的厮杀中取胜,你恐怕是连死都不怕,为什么怕我呢?”
“我不知道。”我依然如实回答,同时眨了眨眼模糊视觉,防止自己在对方的视线里迷失:“死亡是活着就无法避免的东西,是生命的一部分,我无法摆脱,只能与它一起生存下去,但是您给我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我太了解这个人,我知道她既然问了我,即使是避而不谈还是企图糊弄都是没有作用的,“太宰”这个存在,总是能轻而易举得知她想要得到的一切,比起以后她默不作声的探查,我不妨坦白交代我知道的,所思考的所有。
于是我继续道:“死对我来说很平常,而您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彼世之人一样,有种无法言语的感觉。”
“……”
“可能就像是世人对于医院这种地方生来的恐惧一样吧。”
……真是奇怪,以前我能说出来这些话吗?
“哈哈哈。”
太宰治子忽然笑了出来,笑得还很剧烈,如此大幅度的动作让我瞬间想起她的伤口,下意识靠近按紧了她,我把她控制在与床头相靠的墙壁上,希望能制止她的行为:“请您不要再乱动了——”
话还没有说完,她就从我与墙壁形成的狭小空间内伸出手来,抓住了按在她肩膀上的手臂,明明控制着人的人是我,但在她的视线望过来的那刻,仿佛我才是猎物。
“真有意思。”太宰治子望着我,用她那副维持了整个年少的嗓音轻飘飘地道:“真有意思,居然说什么,‘死对你来说很平常’你可真是个天生的Mafia。”
说罢她便松开了抓着我的手,放松了身体,任由自己从靠着的墙壁上滑了下去,动作变化,我们视线到相交,本就因为姿势而有着差距,无法真正平行对视的视线瞬间被拉的更远,她平躺在床上看着撑在墙上的我,如死水一样的眼神,从身下的视角投视上来,被这样盯着,那种被深渊凝视的的幻觉就越发明显,我顿时直起身子,从她的身旁离开了。
“世人觉得医院很可怕吗?”
她不再看我,转而盯着脑袋上的天花板,没有再执着于我为什么怕她,也没有彻底结束这个话题,而是接着我所谓的理由继续说道:“似乎的确如此呢,平庸生活着的人们,将死视为禁忌,放在生命的对面,而医院是个同时存在生与死的地方,普通的人里,没有希望自己在此博弈的存在。”
“而你说死对你来说很平常。”太宰治子语气平静地重复着我说的话,偏过脑袋看了我一眼,而后又转过头去,重新盯着天花板:“说我是什么彼世之人,我看你也不像是现世之人吧,不光是心理和精神,连这幅人类形状的身体都是呢,刚才在废墟里猛跪造成的伤口已经消失了,这就是你所谓的异能力吗?【反转镜像】,比起恢复伤口,反而更像是强行重置到受伤前的状态。”
我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便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继续说,她依然没有看我,直视着天花板,再次说了和我的前世一样的邀请。
“和我一起加入Maifa吧。”太宰治子道:“在这正常的世间,像你这样的人,是无法在白天的社会里找到生存之地的,只有这里是你能待的地方。”
“……那您呢?”
我不受控制地开口,明明我早就知道她加入,不,“太宰”加入Maifa的原因,但是此刻的这具身体仿佛背叛了我的控制一样,不受控制地问出声来:“为什么您也要加入呢?在这个时候?”
“因为我突然有兴趣了,”太宰治子的心情好像真的很好,好到她原因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和我讲了这么多话,似乎是十四年来头一次燃气兴趣的感觉对她来说愉悦非常,她语气里的轻飘也在此刻沾染上了些许活气:“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不同的,努力活着的原因,和驱使他们活下去的**都不同,而我想知道活着的意义。”
“……”
“在正常的世界里,死亡距离日常是非常遥远的,但在Maifa的世界中,死亡是日常的延长战线,更是一部分。”
“我觉得或许这边才是正确的,因为【死亡】并不是【生存】的相对面,死亡就是被纳入【生存】机能中的一部分而已。只有近距离地观察死亡,才能抓住生存的全貌,也许这样,就有尝试活下去的价值罢了。”
她把对中原中也说过的话,又重新对我说了一遍,在上一世的时候,我被隔在异能空间之外,也听到了他说出的全部,因为他的一时决定,改变了在场的四个人,乃至今后的无数人的命运。
“而你也许就能明白你所不解的,我也能够看清我所未曾看到全貌的,包括你。”
忽然被提及到,我放空的瞳孔骤然缩了回来,想床上的这个人看去,我们便再次对视了,她对上我的眼睛,看着我继续道:“也许一同加入,我就能明白你异于常人的原因,和你今天对我说的话究竟是为什么了。”
我知道我根本无从拒绝。